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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的目光转向殿中的长明灯,一盏,两盏,三盏连她与李治,加上五个孩儿,一共七盏。
独独少了大公主那一盏。
摇曳的烛光中,她似乎又看见了大公主那粉嫩雪白的脸蛋。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转头冷声问慧心:”今日可添了油了?“
慧心讨好地道:“回皇后,今儿一早就添了。皇后请放心,老尼日日亲自守着这几盏灯,断不会忘记添油。”
武后对太子弘道:“孩儿,你长姊遭此不幸,阿娘怕了,真的是怕了。你刚出生的时候,虽然有姨母和郛娘守着你,阿娘却依然连眼睛都不敢闭。后来阿娘就在这感业寺,为你点上了这盏长明灯,希望菩萨能保佑你,这一生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她突然暴怒了:”纵然蟒氏枭氏肯放过阿娘,我的女儿能复活吗?还有你姨母,世人都说你姨母贪图荣华富贵,若不是为了阿娘,当日她何苦留在宫中?你阿耶忘了,当日蟒氏与枭氏是如何待阿娘的,你姨母所受的屈辱,莫非也忘了吗?蟒氏倒也罢了,枭氏那张嘴,有什么是说不出来的?“
“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想起枭氏对自己的诅咒,以及这诅咒带给自己的数年噩梦,武后不由攥紧了指头。
“我倒想既往不咎,”见太子弘垂着头,不发一语,武后放缓了语气,冷笑了一声,“可是你姨母若泉下有知,只怕不会答应。”
太子弘偷偷瞄了阿娘一眼,嗫嚅半日,才迸出一句:“阿娘,不是孩儿成心要气阿娘,而是,上一辈的恩怨,孩儿“
武后锐声截断了他的话:”你也知道这是上一辈的恩怨?“
太子弘面红耳赤,”我“了半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武后恨恨地饮了口慧心端上来的茶,将茶盏慧心手中的茶盘上重重一摔,拧着眉头想了半日,突然笑了:”阿娘不怨你,怨阿娘自己,总想着自己辛苦一世,总要让你们几个孩子过得顺心遂意。所以那些不如意的往事,全都搁在了自己心底。不知者不为罪。如今你已知道了前情,想怎么做,阿娘也不干涉,等着你给阿娘答案吧。“
太子弘不语。
武后替太子弘整了整衣襟,又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慈爱地叹了声:”孩儿真是清减了。对不起,阿娘本不该让你知道这些的。只不过这几日,总是梦见前事。每晚一闭上眼睛,要么就是你长姊冰冷的小脸,要么就是枭氏在恨恨地诅咒阿娘孩儿你既已监国,想好的事儿,就放手去做吧。阿娘总是支持你的。“
说到最后,武后颓了精神,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回宫吧。”武后无力地冲着太子弘摆了摆手,太子弘忙扶住了她。
登上凤撵后,武后并没有急着坐下,而是转回身去,久久地望着感业寺。
“孩儿你知道吗,虽然在感业寺的那几年,阿娘吃尽了苦头,可每每回想起来,这却是阿娘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那时候你阿耶”
她慢慢坐了下去,并招呼太子弘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絮絮地对他说起了那些往事。
那些往事,她都记得,支撑不住时,在心里过上几遍,似乎就有了力量。
可是,圣人却早已忘了。
送武后回寝宫后,太子弘心烦意乱地回了东宫。
他还未平复心绪,李治便遣了内侍来宣他。
太子弘心事重重地随着内侍去了李治的寝宫。
以前太子弘一直不太习惯阿耶寝宫中昏暗的光线,今日却暗地里舒了口气。
想着亏得如此,阿耶才看不清自己眼中的心虚。
与武后相比,李治处理事情就简单粗暴多了。
“听说皇后带你去了感业寺?”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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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新宠()
”皇后“两个字,从李治口中吐出来,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也不知道为何,突然让太子弘觉得很受刺激。
同时,他敏感地留意到了,说到“感业寺”三个字的时候,阿耶的声音依然很冷。
与阿娘充满了感情的回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些往事,阿娘恋恋不忘的,阿耶果然,早就记得了。
可他却记得蟒氏枭氏,记得她们当日所受过的苦楚。
想起感业寺中的几盏长明灯,太子弘心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他突然觉得阿娘说得很对,阿耶也许的确是有英雄情结。
锄强扶弱?男子汉自当锄强扶弱。太子弘以前从未怀疑这一点。
可现在他迷惹了,到底谁是强,谁又是弱的?
也许,阿娘说得对,不过时移事移罢了。
因果因果,既种因,便知果。
可世人往往,只知结果,却忘了回头看,当日之因。
“你在想什么呢?”李治见太子弘久不答话,不由皱紧了眉头,“可是皇后与你说了什么,不便告诉阿耶?”
太子弘回过神来,忙一躬身:“回阿耶,阿娘只是告诉了孩儿一些旧事儿,并没有什么不便告诉阿耶的。阿娘与阿耶的旧事,阿耶哪有不清楚的?不过,阿耶若想听,孩儿细细告诉你便是。”
李治皱眉沉思了少顷,不耐烦地摆手道:“罢了,陈年旧事,好好地提它作甚?”
他顿了顿,又道:”君无戏言,阿耶与你商量的事儿,你可得拿定主意。别因皇后一戏话,就改变了主意。如今你虽只是太子,众臣眼里,却早已是帝国之君。一言一行“
絮絮叨叨了半日,李治的风眩症又犯了。他握紧拳头,不停地轻捶着自己的头。
看得太子弘都有捶头的冲动了。
为蟒氏与枭氏正名之事,因太子弘并未在朝堂上宣诏,最终不了了之。
李治虽然恼怒,却无计可施,一气之下,纳了个新宠。
新宠姓林,本是郑国夫人身边的小宫人。
因感念郑国夫人,虽然并未着白,却不施脂粉。
看上去年纪不轻,二十出头了。
多年深宫寂寞,林氏虽然得皇上青睐,仍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看得出,是个老实本份的女子。
武后看着她,笑了笑。
小心本份好,在这宫里,小心本份才能活得长久。
林氏原本正与李治演皮影,见了武后,赶紧起身施礼。李治却是端坐不动,似乎没看见武后一般,嘴里继续着自己的词儿。
“该你了。”李治皱眉,眼睛盯着幕布,催促着林氏。
林氏小心地瞄了一眼李治,又瞄了一眼武后,神情尴尬,不知道该听谁的。
武后微微一笑:“演的什么呢?”
林氏不安地捏紧了手中的皮影,犹豫一瞬,双手捧着递到了武后跟前,是个妆容美丽的女子形象。
她不敢回答。
李治慢慢地开口了:“是我和顺娘的故事。”他的唇边,勾起一抹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皇后,你来得正好,刚演到我和顺娘初识。我记得那时候,你还不是皇后,是“
他努力回想着,腾出一只手捶了捶额头,这该死的风眩症,让他的记忆力大不如前了。
不过,顺娘当日的样子,却清晰得很。
因为孀妇的身份,顺娘不能打扮,但既然是进宫,也不能一身素缟。
她打扮得很是淡雅:头上简单地插着两只珠钗;脸上薄施脂粉;身上穿了袭淡水色的衣裳。
许是见惯了宫中的浓妆女子吧,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顺娘吸引了过去。
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顺娘既羞赧又不安,不敢看他,只一眼一眼地去看武后。
武后当然记得。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笑得很是淡然。
当时,她的大公主刚刚去世。
那时候,圣人还是她的雉奴,他唤她媚娘。
雉奴对她与他的第一个孩子,是真的疼爱,并未因为是女孩儿而有丝毫怠慢。
相反,因为是女孩儿,所以雉奴更疼。
雉奴说,生在帝王家,还是女孩儿好。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一下朝,就守在她身边,象个普通的父亲一样,抱她,逗她笑。
可是,他与她的父女缘份太浅
蟒氏来看过孩儿后,她那孩儿就不语不笑,无声无息地去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
雉奴龙颜震怒。
然后,蟒氏被废。
蟒氏被废了,但并没有死。而且,还有枭氏。还有后宫中,那么多女子。
那时候的雉奴,年轻,还未患风眩之症,健康,而且,英俊。走到哪里,都吸引着宫中女子的目光。
蟒氏的结局虽然悲惨,但这宫中,从来都不缺胆大敢想之人。
看到雉奴的目光粘在姊姊身上的时候,她的心里又惊又喜。
酸涩也有,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
既然总有人要与她分享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自己的姊姊?
她在这宫中孤立无摇,能走到今日实属不易。以姊姊的性子,虽然帮不了自己什么,至少,不会妨碍自己。
姊姊素来柔顺,没个主见,遇事儿,总要向她讨主意。
这一次,也不例外。
听了自己的话,姊姊一个都没有说,只是垂头绞着披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知道姊姊却不过情面,也知道姊姊为难。
可姊姊难的是什么?不过是世人的眼光,儿女的看法。
与自己的难处相比,那算什么难处?
这次扳倒蟒氏,委实侥幸,却也付出了她那孩儿的生命为代价。
即便如此,一个不慎,也许,她那孩儿,就白白地去了。而她,也很可能跟着丢了命。
“姊姊,我不逼你。可你自己想想,他是谁?他是圣人,你已被圣人看在了眼里”她掐着掌心,苍白着脸,淡笑着对姊姊说。
天下都是圣人的,何况一个女人?反正逃不过这结局,与其让圣人费心思,不如,让她主动为他排忧解难吧。
“姊姊,我知道你为难,你就算不为自己,不为我,好歹也为敏之想想,还有月娘”
一个孀居的寡妇,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现在倒是有她这姨母依靠。若她这个姨母倒了呢,敏之怎办?月娘怎办?
若能直接得到圣人的欢心,当然更好了。她向姊姊保证,姊姊若能得圣人欢心,她是绝对不会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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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家事()
两个孩子,现在也许会怨他们的娘亲,但终有一天会明白,作娘的一片苦心。
姊姊终于抬起脸来,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
姊姊看似空洞的眼眸深处,有细细的火苗在燃烧。
为了孩儿,她连命都可以舍弃,何况,圣人要的,并不是她的命。
她的脸慢慢红了。
她低下头,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低低地道:“媚娘,我从小就靠你拿主意。这一次,我,我,我自然还是听你的。”
姊姊啊
“皇后。”李治唤了武后一声,“你看看,当日顺娘,是不是这般模样?”他指着林氏。
武后这才发现,林氏的眉眼,的确与姊姊有两份相似。
她由衷地笑了:“大家真是好记性,我却记不得了。“
李治抿嘴道:“是我忘了,皇后心怀天下,哪里记得这些小事儿?“
武后也抿嘴:“大家身体不好,我一介无知妇人,所谓的心怀天下,不知道的人说说也就罢了,宫里人谁不知道,我不过是代大家尽几分绵薄之力罢了。你我既是夫妻,相互扶持,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她说得淡然,李治斜了她一眼,突然有些恼怒。
他一边示意林氏坐到自己身边来,一边对武后道:“我已经宠了她了,皇后看看,封她什么好吧。”
林氏半边身子刚挨着坐榻,闻言吓得又站了起来,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皮影在她手里轻轻颤抖。
武后笑道:“大家自己拿主意吧。”
李治重重地看了武后一眼,侧头想了想:“就封个才人吧。”
武后心里一刺,却微笑着点头:“大家开心就好。”
武后的态度让李治很是不开心。
他笑微微地看了武后一眼:“记得当日,你我初识,你就是先帝的才人。“
武后又笑了笑:“原以为,大家只记得与姊姊的初识,没想到还记得你我当日”
她有些伤感地抬眸看了李治一眼,李治的神情很是漠然。
这许多年来,武后忙着批阅奏章处理政事,几乎都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了。
可圣人倒好,身边的女人就没断过。
姊姊月娘最得恩宠时,仍有郑承闺,李承旨,王卫仙,吴供奉,林侍栉。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姊姊说得对,天下都是圣人的,天下的女子自然也是,原不是什么事儿。
可到底,姊姊尸骨未寒武后在心里叹息一声,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姊姊。
那般厚待,却又如此薄情。
月娘离世时,圣人还悒郁了好几个月呢,幸得有姊姊陪着劝着,好容易才走了出来。
姊姊只怕没想到,自己才刚落葬,她的雉奴是有了新宠。
圣人曾说,感谢上天把姊姊送到自己身边。
圣人也曾说,感谢上天,把她送到他的身边。
对月娘也说过这样的话吧?
圣人似乎一向不喜欢蟒氏。
很正常,正妻都是父母之命,难得两情相悦。
枭氏呢,也说过的吧?
一直以为圣人多情,却原来,最是无情。
可怜她们这些女人,为了他,勾心斗角,争宠献媚,最后,甚至献上了自己的命。
”恭喜大家。“武后笑得很真诚,”不过,大家千万要注意身子。这大唐的江山,还指着大家呢。”
李治很不耐烦地道:“我这身子,不劳皇后挂念。这大唐的江山,我也不用挂念。横竖有皇后与太子守着。“
想起一向孝顺的太子弘阳奉阴违,他就火大,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横竖皇后的声誉,已远在我之上。我做得再多,朝臣们明里高呼二圣英明,暗地里,这功劳还不是都算在皇后头上?如今连太子,眼里都只有皇后了,还说什么大唐的江山指着我呢?平白让人听了生气。“
武后慢慢地道:”瞧大家这话说的,当初大家身子抱恙,弘儿又年幼,我这个无知妇人,不得已才走出了后宫,代大家处理些朝政。不过是为大家排忧解难,尽自己的一分心罢了。”
她看了李治一眼:“大家今日为何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好不让人伤心。只不知,大家究竟是恼我呢?还是恼弘儿呢?“
李治将手中的皮影重重一摔,站起身来,拂袖道:”皇后以为我久不上朝,就不知朝堂中的事儿了么?我且问你,这次平定高句丽,是否有人上了折子,搬出了旧事?“
武后气定神闲道:”平定高句丽,原是大家英明,也是先帝遗愿,人心所向,折子自然就多了。只不知大家指的是谁的折子?又是哪一桩旧事?“
李治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几年前,他便执意要进军高句丽,以早日完成先帝遗愿的,是皇后说时候未到,竭力劝阻了他。
这次进军高句丽,皇后倒是未反对,只是,自己欲御驾亲征,却又被她拦了下来。
总之,明说称颂二圣英明,实则英明的是皇后。
真正是可恶。
武后当然知道李治所说的是什么折子。
她叹了口气。
”这许多年来,凡重大事项,我有哪一桩没讨大家的主意?那些无关紧要的折子,不过是考虑到大家的身子,故而不想烦扰大家罢了。大家今日既发了话,日后事无巨细,我便一一禀报大家便是。“
听武后这么一说,李治顿觉头疼。
”罢了罢了。“他坐了回去,随手抓起一张皮影,招呼林氏道,”怎不坐过来?对了,刚才演到哪里了?“
林氏小心地看了武后一眼,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武后赶在李治发火之前,先说话了:“希望李懋公能早日回京。天气渐冷,若大雪封路,可就难行了。”
想到李绩,她的心里不由一暖。
倒不是因为他平定了高句丽,而是李绩对她有恩。
当日,朝中重臣,以长孙无为首,坚决反对废蟒氏立自己,圣人则摇摆不定。
是李绩站了出来,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她至今仍记得。
“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多亏李绩,圣人才下定了决心,她才有了今日。
李治的喜悦因那折子,已经消失大半,对李绩班师回朝,便没了期待。
武后见他沉着脸不说话,便转了话头。
“大家既情绪不好,不如抛开朝政,谈谈家事吧。”
近日最重要的家事,自然是太子弘的婚事。
“不知大家属意何人?”武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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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婚事()
李治沉吟着不答,好半日,反问武后:“我倒要先问问,皇后属意何人?”
武后有些无奈,却如实作答:“司耳少卿杨思俭之女,我曾在阿娘府中见过她数次,温柔貌美,大方贤德,倒是太子妃的理想人选。”
武后有些无奈,却如实作答:“司耳少卿杨思俭之女,我曾在阿娘府中见过她数次,温柔貌美,大方贤德,倒是太子妃的理想人选。”
李治原本也颇是意杨思俭之女。听了武后这话,眉头却不由一皱。
“不妥。杨氏女的品貌自然是好的,只是太过娇弱。弘儿本就柔顺,若太子妃也是这般性子,只怕将来难当大任。”他看了武后一眼,嘲讽地道,”我觉着,须得为弘儿择一个如他母亲一般,不但能统掌后宫,还能在朝政上辅佐他的良配。“
武后笑了笑。
如果她真为弘儿择了个这样的女子,只怕圣人也会反对。理由她都替他想好了:弘儿柔顺,此女太过强势,只怕将来大权旁落。身为帝王,不免受后宫妇人挟制。
就如他这般。
宏儿性子柔弱,她倒是一直希望,他能有个象自己一样的皇后,与他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