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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宗颐先生字选堂,号固庵,1917年生于广东潮州,幼承家学,早年有神童之誉:10岁能书,14岁诗惊四座,17岁撰文被称具大家手笔。饶先生1949年移居香港,至今成书近60种,论文400篇,是香港学术界祭酒。广东人民出版社正在编辑出版《饶宗颐文集》,分十卷、二十册,范围包括甲骨学、敦煌学、词学、史学、目录学、楚辞学、考古金石学与书画。饶先生学识博大精深,学界惊叹为旷世奇才。
饶先生通晓多种文字,活跃于国际汉学界,被尊为一代宗师。近年来,香港与内地学术交流增多,饶先生在内地声名渐显,已有内地学者研究饶先生的专著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今年7月出版内地学者选编的饶先生文史札记选集《澄心论萃》,四个月内两次重印。
学问家历来视书画为余事,想饶先生也不例外。但世人多难以读懂饶先生深奥的学术著作,却容易从其书画中感受到诗人的激情和哲人的智慧,看出一个活泼顽强的生命。才思不足,未敢妄论,只是原原本本记录饶先生在书画创作方面的一些体会和见解,也许能对世人读懂饶宗颐有一点裨益。
以下是访谈纪录。时在1996年11月7日下午,香港跑马地饶先生画室。
问:饶先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应该说书画创作是饶先生创作生涯中很重要的部分,您在日本、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韩国、广州、北京以及香港举办过多次个人书画展览,许多著名的文化机构都为您出版过书画选集,学术界对您的艺术成就也有过很多评论。应该说,您的书画艺术成就已得到社会公认。今天想就书画艺术创作方面的一些问题提出来请教您,这些资料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人们在欣赏、研究您的艺术作品时,也许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发。
首先想知道您学习书法的经历。您学习书法是怎样入手的?受到哪些书法家的影响?您的行楷是否受到欧(阳询)体的影响?
答:我开始学书法是从颜真卿、柳公权入手,以后学张猛龙碑,再以后学二王(王羲之、王献之),但主要是学二爨(东晋《爨宝子》碑与宋《爨龙颜》碑)。我悟到了以二爨配二王是最好的结合,可以产生很好的效果。
我认为应该给二爨予很高的地位,二爨各有所长,我比较中意爨宝子,到现在还脱不了。你看(饶先生指其隶书对联字中的横划),我这一笔两头都是向上的,受宝子碑笔法影响较大。
我10岁左右在书法方面已打下比较扎实的基础,12岁就给人写大字,写招牌。以后我跟一位老师学画,学山水画,老师是写黄庭坚的,大撇大捺,很放得开,很潇洒。跟着老师,我对宋人山水和追摹宋人书法神韵方面下了一点功夫。这些都是十几岁时候的事。20岁时,我写一点章草,同时喜欢上汉简。
你说我的行楷接近欧体,欧体只有一两个帖我喜欢,比如《梦奠》帖,我不喜欢欧体的齐整美。过去科举时代的馆阁体讲究齐整美,为害很大,我也写过馆阁体,以后就不再写了,你说我的行楷受欧体影响,指某个时期的书法是讲得对,但不完全如此。
问:您说过书法与绘画是您生命的自然流露,我想问的是,您掌握各种书体,哪种书体您最喜欢?或者说,哪种书体最能表现您的艺术创造力?
答:我喜欢把隶书和行书两种结合起来。我是以隶入行书。因为隶书本身比较板。
问:您在运腕方面有哪些体会?
答:很多人在争论书法到底是用指力还是用腕力,沈寐叟先生即主张用指力,其实他也不是完全用指力,也用腕,用指是帮他做势,因为书法是一种势,向来称曰〃书势〃。
书法讲究用笔,用腕力再配上用指。我的臂力可以一笔到底,拉这么长(饶先生比划半人高)是没有问题的,我所用的不是指也不是腕,是用体。我的身体不错,同我常年练书法有关系。
我已经到这种境界了,这一点是我的特色。我相信内地许多练书法的人不一定会像我一样领悟到这种境界。我写很大的画也没有问题,今天你看到我那幅大画(指饶先生为香港回归而作的巨幅荷花图,高3米多,时在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展出),一支荷茎,从顶一笔下来,人家不明白一个80岁的人怎么能够画得了这么大幅的画,其实我的功底是书法。
问:中国的书法艺术在唐朝是高峰,或者说是达到顶峰,这种说法正确否?
答:我想不是唐代。说是唐代太晚了,不对的。中国书法艺术的高峰在唐以前的南北朝已经建立起来了。你看北朝的许多碑刻,气势雄浑,如《泰山金刚经》,还有南朝的《瘗鹤铭》等,唐人写不出这种气势。假如学习书法从唐人学起,那是矮人观场,自己抛弃很多很好的东西。这点我同有些书家看法不一样,有人主张学书从唐人学起,反对学唐以前的东西。
问:过去有尊碑派与尊帖派之分,假如您参加这场讨论,您大概是支持尊碑派。
答:首先我要表达的意见是:尊碑与尊帖的争论是多余的。碑是字写在石头上面再刻下来,刻当然会走样,年代久了会剥蚀,再走样。拓本因为时代不一样,技巧不一样,不同拓本都不一样。过去看到的帖是把字刻在木板上印下来的,争论碑好还是帖好对研究书法意义不大,因此我不太重视这些争论。
现在印刷技术很发达,很容易看到前人的书法真迹,应该从中去找生活,找路子,里面有很多真东西、好东西值得我们学习。
问:您是敦煌学专家,同时注意到敦煌写经的书法艺术。我想,您应该是见到敦煌经卷原件最多的一位中国学者。
答:是的,因为我研究敦煌,编过两套敦煌书法艺术的书,一套叫《敦煌书法丛刊》,全书29册,1983年由日本二玄社出版;一套叫《法藏敦煌书苑精华》,1993年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
问:敦煌经卷的书者称作经生,他们应该是一批当时的民间书法家,他们的字被称作经生字,历来对经生字评价都不高,认为写得呆板,缺乏生气。北京周绍良教授很推崇经生字,他在评论您编纂的《敦煌书法丛刊》时谈到,其中某卷〃大有兰亭序遗韵〃,〃后世的赵孟钗幢啬艹瓶故帧ǎ荒尘怼ū嗜粜搿ǎǜ站⒐滩幌掠诹ǎ滴罄词萁鹛逅尽ǎ械摹ǹ捎腭宜炝急让馈ǖ龋馐俏壹蕉跃肿罡咂兰鄣奈淖郑晕鼗途碚迳鲜榉ㄒ帐跫壑等绾危吭谥泄榉ㄊ飞系匚蝗绾危俊�
答:敦煌经生字可以分好几类,有女道士写的,非常娟秀,是一种美;有的很粗犷,有一种稚拙感,是另一种风格。但从总体上讲,都没有什么高妙的。敦煌经卷的作者都是无名氏,抄写经书是他们的职业,他是卖字的,抄一页多少钱,写经职业化,等于制造,不断重复,没有超越。因此经卷的书法不能代表当时书法艺术的最高水平。
问:既然您对敦煌书法艺术评价不高,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精力来编纂敦煌书法丛刊呢?
答:我研究敦煌学,也要研究敦煌书法艺术,把它整理印出来供大家研究是有必要的。我研究经生字,但不提倡写经生字。我偶尔写经生字,是在配合佛像绘画题款时才用。
我编纂《敦煌书法丛刊》目的主要不是为了提倡敦煌经卷书法,而是为了研究。你看每一篇的说明,学问都在里面,谈到书法只有几句。
问:您在一首题画诗中曾有〃石窟春风春柳绿,他生愿作写经生〃的诗句,以前总以为您赞赏经生的书法艺术,现在应该理解您是在赞赏经生为宗教艺术的献身精神。是吗?
答:是的。
问:您对当代中国书坛现状有何评论?
答:这方面都没有太多接触。年轻的书法家我接触不多,没有机会同他们讨论;一些老书法家很固守,我不愿意和他争论,我写字也是做学问,我总是希望推进,我做学问的脾气不墨守,一定要前进,总要向前走。我个人认为,今天的书法应该革新。
问:您和日本书法界有不少交往,您对日本的书法艺术看法如何?
答:我80年代在日本学办过个人书法展览。我和日本书法家西川宁是非常好的朋友。他的学生青山杉雨家里的匾是我写的,写什么字呢?〃师宁堂〃,表示他对西川宁是很尊重的。他出版书法集时把这个匾也收进去。现在他们两位都已作古了。我经常对日本人说,他们的书法学中国古人的太少,求变太快。我劝他们两件事:第一是不要把书同画切断,切得那么彻底,书是书,画是画,这条路子不对。因为书与画之间互相融和的东西太多了,中国古人通过书画互相融和创造出很多新东西,都摆在我们面前,应该学习,不应该切断书与画之间的关系。第二,要认真学习古人,要学到一定深度,不能太重视外貌。否则功夫不深,还在表面滚。现在他们两位都作古了,年轻的我不同他们争执,我写我的。
问:谢谢您的回答。下面请教一些绘画方面的问题。过去很多人把中国的山水画分成南宗、北宗两大流派。您是南方人,又多在南方生活,请问您是否受南宗山水派的影响大些?
答:南北宗的分法是很勉强的。南方的山是土山,北方是石山,都是山,多一点石头少一点石头就是了。画北方山勾轮廓重一些,轮廓比较显豁,露骨头比较多。北宗讲究骨,是刚,南宗画的山变柔了,用写行草的方法来写。所差就差这么一点,所以山水画分南北宗是很勉强,只是借佛教的话头来说说而已。
我写山水不认为刚就不如柔,或者柔就不如刚,我认为两样都可以用,看你画什么东西,刚有刚的美,柔有柔的美。山水画的好坏不是表现形态的问题,而是创造意境的问题。
问: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个很古老的主题,生存环境和文化心理决定一个人的艺术品行。饶先生身处繁华喧嚣的商业大都市,您笔下的山水为什么会有一种清秀、虚静和淡雅的美?
答:这个问题问得好。我想,每个人对艺术的理解都是不同的。很多人是从功能角度来看待艺术现象,把艺术看做是社会的一种状况或自然界的某种状况,实际上,艺术家是借艺术表现他对社会或对人生的某种看法或某种情怀。艺术是艺术家心灵的写照。
问:师古人和师造化是一个老话题,请问您笔下的山水主要是从写生得来还是从古人那里化来?
答:有的山水画家喜欢去写生,把山水照原样写下来,很忠实地表现出来,用这种办法来画山水,我是不同意的,光写生还不如照相,人家何必来看画。这种创作方法忘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艺术是自然现象通过人的心灵洗练再创造的产物。每个人的心灵不一样,也就是说,每个人的经历、性格、学养不一样,笔下的艺术品也就千差万别。我也有写生,但进行艺术创作时不会是照搬,照搬就呆板了,写生只是提供一种参考资料而已。
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创作时怎样表现你笔下的东西,用什么形式去表现它。也就是说,在心中怎样重新营造它。用复杂的方式或简单的方式表现它,也就是过去常说的〃疏〃和〃密〃两条路数。现在很多人喜〃密〃,把它堆积起来,这比较容易。用〃疏〃的方法则很难,〃疏〃是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画面简洁,以少胜多。艺术家喜欢找〃密〃的路数,找〃象〃的路数,实际上是因为心灵营造功夫不够。
我提倡心灵营造,但不是唯心论。在画家笔下,世界万物都经过人的精神洗练过,不是照搬。其间怎么剪裁,怎样布局,这里头有很多功夫,这就是一种心灵营造。我个人认为,每个人都有自我天地,我的眼睛闭起来,我可以想到几万年、几千里外,在这个时候,我同天地已融和为一。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就是这种境界,这是一种艺术境界。我写画同我做学问一样,做学问向来不讲人家讲过的话,写画不照人家走过的路走。我写画学古人,但也是写我自己,就像写诗步古人韵。我喜欢步古人韵写诗,实际上是写我心中的诗,借古人的躯壳表达我的精神。
看我的一些画,粗一看是古人的,其实是我自己的,我借古人的外貌,但是用笔变化无端是我自己的。外貌看相类似,内在东西不一样,比如我写五马图,是我自己的五马图。很多人喜欢说,这个是什么人的画,那个是什么人的画,其实是我自己的画。
问:您的画表现出一种很强烈的中国文人情结,这也是您特有的主体风格。您的诗词和您的画一样,都具有一种隐藏的美,和谐的美。那么,我很想知道您在写诗作画时是一种怎样的心灵营造过程?
答:我写诗和写画基本上是同样的路数。我喜欢写诗,写过千首诗,我的诗经常是在人家不知道可以写诗的场合里写出来的。
中国人讲〃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其实单讲这两句话还不够。诗的心和画的心基本上是一样的。诗心画心同一鼻孔出气,是一样的,可以用写诗的方法写画,也可以用写画的方法写诗。我个人在这两方面基本上已融成一体,写画基本上是用写诗的方法来写。很多画家本身不是诗人,画中有诗,诗意是从古人诗中得来,不是自己心中营造出来的。
诗人在诗词方面的修养是有不同层次的,这一点也决定他绘画的层次。我整天都养我的心,外面很热闹,身居闹市照样可以养心,这一点是我个人的修养。我利用写诗词的修养来写画,整个过程是一个诸多因素融和为一的过程。这个层次很多人不了解我,我也不求人家了解我,我行我素。
问:曲高和寡,自古皆然。请问您对中国美术界现状有何认识和感想?
答:这个问题使我想起我1993年在北京举办展览时引起的一些争论,大家看了我的画以后引出很多问题。讨论的内容之一是中国画要不要走诗书画结合的路子,中国画离不离得开诗和书法。这一点在当时引起的讨论很热烈。
我一直这样讲,一个人如果没有诗的修养,很难写出我讲的形而上的那种画,很多人不能理解我这种画,但是和我有相同修养的人,一看我的画就会像触电一样,心灵很快可以沟通。这是一种默契。相反,没有和我有同样修养的人,看我的画不会有感应和兴趣,他会认为,这是什么画?几条线条乱七八糟的。不过,我不会降低我的画格。我也可以画一些讨好人的画,但我不愿意这样做。
问:您在70年代、80年代到90年代都不断举办画展,许多研究者都注意到,您每一次画展都有新的变化,但基本风格是不会变的。〃涩〃算不算是您画中的精华?
答:您能看出我的〃涩〃,感谢你是我的知音。
写画有好几种方法,第一是讲究用笔,第二是讲究用墨,第三是调色。这三者如何混化融和,这里头有大学问。我最喜欢用的手法是混化,有些人笔、墨、色是分开的,不能混为一体,或是混得很生硬。说到用墨又牵涉到用水,很多人不晓得用水,用水的分量决定笔触是干还是湿,董其昌用极湿的笔作画,成为一种形态。涩,又是另外一个形态,我也喜写苦涩,写苦涩人家便不能理会了。人家用流的,甜的,我反对流的,我用涩,大家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问:您人物画的线条也不是流的,这是您的创新,不同于张大千。
答:是的。张大千在世的时候对我讲过,你走与我相反的路线,非常好,你这个东西比我高。我对他说:因为我入手作画同你不一样。张大千一开始写画就用流畅的线条,所以他的画有他的韵味,写得很流,而流是讨好人的。我写人物画是在巴黎,看到唐人的画稿,那画稿基本上是用逆笔写的,不用顺笔,写得拙。
张大千很欣赏我的这种人物画。张大千不在了,大家都不懂这一路的画,什么时候才有人明白这种画,我也不知道。
现在所有的人评论我的画都注意到我的山水画,没有人注意我的人物画。大家都说线条流畅才是美,而我的线条是拙,是涩。
问:经这一提示,我才注意到您的人物画线条确实与一般画家不同,这该是您的一个创意。
答:这也不是我的创意,我是从古人那里拿来的。你有机会看到唐人的画稿就会明白,唐人的画稿就是这样。我用颜色来画,这一点才是我的创意。我有几张画,全是用颜色画的。
问:现在一般人的审美观念都认为线条流畅才是美,所以这种风格的人物画知音较少。
答:能够看懂我的画的还有一位赵少昂先生。我和赵少昂合作的画有五六十幅。赵画得很甜美,大家很欣赏他的画,不欣赏我的画。因为我的画用逆笔,和人家正好倒过来。
问:中国文人画讲究诗书画结合。齐白石自评其艺术成就是诗第一,书第二,画第三,其实他以画知名。您诗、书、画三方面成就都很高,您如何评价自己在这三方面的成就?
答:最好让他人去说,自己不好说。
问:您今年已八十高龄,但对任何事物仍保持一种好奇心,一颗童心,可以想见您书画艺术创造力之旺盛。请问您在这方面有没有明确的创作计划?
答:我觉得我在书画方面很有潜力,既有很大的潜力,假如不发挥出来对不起我自己。现在还不能订我的计划,因为还有很多学术工作要做,当然希望继续在书画方面进行探索。幸亏我现在还在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担任工作,这逼我还得经常跟艺术系的学生聊聊天,我自己也要写一些东西,要创作。在艺术系挂单,可以把我的艺术拉住。
我总希望能减少一些事务,多留些时间做我的学术,做我的艺术。但是很多事突然来了,很多时间是我不能安排的,比如你们今天来访,一个下午同你们谈话,当然谈得很愉快。
(赵金 香港资深新闻工作者;沈建华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
沈君山:围棋和文化交流
题按:波润翠是瑞士西北边境的一个小镇,群山环绕,居民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