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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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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同之处当即了然:床上无人。床上已不见浅井爱丽的姿影。从被褥并不零乱这点看,情况不像是她趁我们不在时醒来起身去了哪里。床上一切原封不动,但爱丽刚才还在床上沉睡的痕迹荡然无存。奇怪!到底发生什么了呢?

  环顾四周。

  电视机仍然开着。房间的光景同刚才毫无二致。没有家具的宽敞的空房间。没有个性的荧光灯。漆布地板。但是,电视屏幕此时稳定得像换了一台电视,不闻杂音,图像轮廓鲜明,没有雪花,线路在哪里——无论哪里——都连接得结结实实。明晃晃的电视荧屏照亮房间,犹如皓月清辉倾泻在无人的草原。房间里的物件无一例外地被置于电视机磁力的影响之下,虽然影响有若有强。
 

  电视荧屏。无面人仍坐在那把椅子上。褐色西装,黑色皮鞋,白色灰尘,紧紧贴在脸上的有光泽的面具。姿势也同上次看到的一样:伸腰挺背,双手整齐地置于膝上,略略前倾出神地看着前面的什么。一对眼睛藏在面具背后,不过他正凝视着什么这点根据气氛不难看出。究竟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呢?摄像机像要解答我们疑问似的顺着男子视线移动。其视线前放着一张床朴素的单人木床——浅井爱丽睡在那里。

  我们来回看着放在这边房间里的空床和电视荧屏里推出的床,就每一个细部加以比较。无论怎么看两张都是同样的床,床罩也是同样的床罩,只是一张床在电视荧屏里,另一张在这边的房间中,而电视里的床上睡着浅井爱丽。

  我们推测恐怕那边的是真正的床。真正的床在我们移开视线的时间里(我们离开这个房间已有两个多小时)被人连同浅井爱丽一起搬去了那一边,这边只剩下作为替代品的床——大概是作为填补本应存在于那里的虚无空间的符号。

  爱丽在那不同世界的床上继续睡得昏昏沉沉,一如在这个房间之时。睡得完全一样的美,完全一样的浓郁。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或许该说是自己的肉体)被未知的手搬进了电视荧屏。天花板上排列的炫目耀眼的荧光灯也照射不到其睡眠海沟的底层。

  无面人以无形的眼睛从帐内守望着爱丽,将隐去外形的耳朵毫不懈怠地对着她。爱丽也好无面人也好都始终保持同一姿势。两人如同拟态动物,各自减少呼吸、降低体温、保持沉默、放松肌肉、把意识的出口全部涂盖。我们所目睹的,乍看似乎是静止画面,其实不然。那是以real time 传送到我们这边来的活的图像。无论此侧的房间还是彼侧的房间,时间都以同一形态推移。二者处于同一时间性之中。这点从无面人不时缓慢起伏的肩头即不难看出。不管各自的意图如何,我们都以相等的速度朝着时间长河的下游移行。


天黑以后



9

3:07
  “斯卡伊拉库”饮食店内。顾客的身影比刚才稀疏了,那伙吵吵嚷嚷的学生也已不见。玛丽坐在靠窗座位,仍在看书。没戴眼镜,帽子放在桌上,挎包和运动夹克置于相邻座位。桌上有三明治盘和herb tea① 的茶杯,三明治剩下一半。

  高桥走进店来。没带东西。他环视店内,找到玛丽,径直朝她这里走来。

  “噢——”高桥招呼道。

  玛丽抬起脸,认出高桥,轻轻点头,一言不发。

  “不打扰的话,在这里坐一下可以么?”

  “请。”玛丽以中立性的声音说。

  高桥在她对面坐下,脱去风衣,挽起毛衣袖。女服务生走来问要什么,他点了咖啡。

  高桥觑一眼表:“后半夜三点,正是最黑最冷的时候。怎么,不困?”

  “不太困。”玛丽说。

  “昨晚我没怎么睡,必须写一篇不好写的研究报告。”

  玛丽不置一词。

  “问了阿薰,说你大概在这里。”

  玛丽点头。

  高桥说:“刚才不好意思,就是那个中国女孩的事。正在练习,阿薰给我的手机打来电话,问知不知道有谁会中国话。哪里有人会呢!这么想着,猛然想起你来,就告诉阿薰 ‘丹尼兹’有个什么什么样的叫浅井玛丽的女孩子,会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但愿没给你添麻烦。”

  玛丽用指尖蹭一下戴眼镜留下的痕迹:“没什么的,那个。”

  “阿薰说帮了不小的忙,感激着哩。好像还对你相当中意。”

  玛丽转换话题:“练习结束了?”

  “休息。”高桥说,“一来想喝杯咖啡去掉困意,二来想向你表示一下谢意。担心给你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

  “不知道,”他说,“不知是什么麻烦,反正担心给你添什么麻烦……”

  “演奏音乐开心?”玛丽问。

  “嗯。演奏音乐开心得仅次于在天上飞。”

  “在天上飞过?”

  高桥微笑,并让笑容在脸上挂了一会儿。“不不,没在天上飞过,”他说,“打比方,不过是。”

  “打算当专业音乐家?”

  他摇头道:“我没有那样的才华。搞音乐倒开心得不得了,但不能靠那个吃饭。能很好地干什么同真正创造什么之间有很大差别。我想我可以很不错地吹奏乐器,也有人夸奖,被人夸奖当然欢喜,可是仅此而已。所以,这个月底就退出乐队,从音乐里洗脚上岸。”

  “真正创造什么,具体指的是什么呢?”

  “是啊……通过将音乐深深传入心底而使自己的身体发生轻微的物理性移动,同时也使听的人的身体发生轻微的物理性移动——指的是这种共振状态,大概。”

  “像是够难的。”

  “非常难!”高桥说,“所以我下车,在下一站换电车。”

  “再也不碰乐器了?”

  他把放在桌面上的手手心朝上翻起:“有可能。”

  “找工作?”

  高桥又一次摇头:“不,不找工作。”

  “那干什么?”玛丽停一下问。

  “想认认真真学法律,准备参加司法考试。”

  玛丽默然,但似乎多少动了好奇心。

  “想必花时间。”高桥说,“虽说学籍算是在法学院,但迄今为止心思一直扑在乐队上,学习只是应付了事。就算往下洗新革面踏踏实实用功,恐怕也很难一下子赶上。社会不是那么好玩的。”

  女服务生端来咖啡。高桥放入牛奶,用咖啡匙出声地搅拌几下,喝了一口。

  高桥说:“说实话,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产生想认真学点什么的心情。学校成绩从小就不差,虽说不拔尖,但不差。因为对关键地方总能把握住要领,分数都过得去。擅长这个。因此,所上的学校都过得去。如此下去,估计可以在过得去的公司找到工作。接下去来个过得去的结婚,有个过得去的家庭……嗯?问题是,我讨厌起这个来了,突然间。”

  “为什么?”玛丽问。

  “问我为什么突然想用功了?”

  “是的。”

  高桥依然双手捧着咖啡杯,眯细眼睛注视她的脸,一如从窗扇的空隙窥看房间里面。“就是说,你这么问是真想听回答?”

  “当然。想听回答才问的,一般来说。”

  “道理上。不过,其中也有人只是礼节性地问问。”

  “那个我是不大明白,不过我为什么必须对你进行礼节性提问呢?”

  “那倒也是。”高桥略一沉吟,把咖啡杯放回杯托。 “咔嗒”一声脆响。“作为说明,有一个较长的version②和一个较短的 version,要哪一个?”

  “中间的。”

  “明白了,那就来个medium size③的。”

  高桥在脑袋里急速地整理想说的内容。

  “今年四月到六月,我到法院去了几次,霞关的东京地方法院。在那里听了几场审判——有这个讨论课题,要就此提交报告。呃——,你可去过法院?”

  玛丽摇头。

  高桥说:“法院和cinema complex④差不多。门口告示板上贴着类似节目表的东西,标明那天的审理案件和开始时间,从中挑选感兴趣的去那里旁听。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只是不能携带照相机和录音机,食物也不行,交头接耳也被禁止。坐位窄小,打盹时可能被法警提醒。但毕竟免费入场,抱怨不得。”

  高桥略一停顿。

  “我主要旁听刑事案件的审判。暴力伤害、放火、抢劫杀人等等。坏家伙干了坏事,逮起来交付审判,受到制裁——这个容易明白对吧?而若是经济犯、思想犯那样的家伙,案件背景就错综复杂了,善恶难以区别,麻烦。作为我可是打算三下五除二写完报告,拿到过得去的学分,完事大吉,和小学暑假里写的观察牵牛花日记一个样。”

  高桥就此打住,注视自己桌面上的手心。

  “可是,几次跑法院旁听案件的时间里,我开始对那里审判的案件和与案件相关之人的表现产生了不同一般的兴趣,或者不如说渐渐觉得那些事并非与己无关。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毕竟在那里受审的,无论怎么看都是和我不同的另一种人。他们住在和我不同的世界,怀有不同的想法,采取不同的行动。那些人住的世界和我住的世界之间隔着结结实实的高墙——一开始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我总不至于有犯凶杀罪的可能性。我是和平主义者,性格温和宽厚,从小就没向谁扬过手。因此,我得以作为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居高临下地观望审判,一切与我无关。”

  他抬起脸,注视玛丽,斟酌词句。

  “但是,在去法院听有关人员的证词、听检察官的总结发言和律师的辩护、听当事人陈述的过程中,我变得没有自信起来。就是说,我开始这样认为了:所谓将两个世界隔开的墙壁,实际上或许并不存在。纵使有,也可能是纸糊的薄薄的东西,稍微往后一靠没准就会靠出洞来,掉到那边去。或者我自身之中本来已有那一侧悄悄钻进来而自己没有觉察到也未可知——便是产生了这样一种心情。用话语解释起来倒是很难。”

  高桥用手指摩挲着咖啡杯口。

  “一旦这样考虑,许许多多事情看起来就显得和以前不同了,审判这一制度本身在我眼里都成了一种特殊的另类动物。”

  “另类动物?”

  “比如说,对了,就像章鱼,生活在深海底的章鱼,有顽强的生命力,很多爪子一伸一缩,在黑暗的海中朝某处行进。听审判当中,我不由自主地想像起这种动物的身姿。那家伙有各种各样的形体,有时以国家这一形体出现,有时以法律这一形体显示,有时也以更繁琐更棘手的形体。无论怎么切割都不断有爪子生出。任何人都无法把它杀死,因为它太强有力了,住的地方太深了,甚至心脏在哪都无从得知。我当时所感觉到的,就是这种深深的恐怖,并且伴随着绝望感——哪怕逃去天涯海角也逃不出那家伙的手心。那家伙根本不考虑我所以为我、你所以为你这点。在它面前,所有人都失去名字、丢掉面孔。我们无不化为单纯的符号,化为无谓的番号。”

  玛丽定定地注视他的面孔。

  高桥喝一口咖啡。“这种话是不是太呆板了?”

  “好好听着呢。”玛丽说。

  高桥把咖啡杯放回杯托。“两年前的事了,立川发生了一起纵火杀人案。一个男的用柴刀砍死一对老夫妇,抢走存折和印章,为了消灭罪证放火烧了房子。因是风大的夜晚,附近四家也烧了。这家伙被判处死刑。以现在的日本的判例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判决。残杀两人以上,几乎所有的场合都是死刑。绞刑。何况放了火。此人原本就是个胡作非为的家伙,有暴力性倾向,以前也进过几次监狱。家人对他也早已放弃。药物中毒,每次释放出来都重新犯罪,悔改之心半点也谈不上。上诉也百分之百肯定驳回。律师也是国家指定的。一开始他就不抱希望。所以死刑判决下来时谁也没吃惊。我也没吃惊,我听着审判长宣读判决书做笔记,心想罪有应得。审判结束,我从霞关站坐地铁回到家里,坐在桌前开始整理审判记录。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能自已的心情。怎么说好呢,感觉上就像全世界的电压一下子降了下来。一切都格外黑暗,格外阴冷。身体开始瑟瑟发抖,控制不住。眼泪都很快沁了出来。怎么回事呢?无法解释。那个人被宣判死刑,自己为什么竟这样狼狈不堪呢?毕竟那是个无可救药为非作歹的家伙。那个人和自己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共同点任何联系,而自己的感情却被搅得一塌糊涂,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疑问以疑问的形式被放置了三十秒。玛丽等待下文。

  高桥继续道:“我想说的大概是这样一点:一个人,无论他是怎样一个人,都将被庞大的章鱼一样的动物紧紧抓住吸入黑暗之中。不管出于怎样的理由,那都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场景。”

  他盯视桌子上方的空间,喟叹一声。

  “总之以那天为界,我的想法改变了,打算好好学一学法律。那里边没准有我应该寻找的东西。学习法律未必有搞音乐那般开心惬意,但别无选择,那便是人生,那便是长大成人。”

  沉默。

  “这就是medium size说明?”玛丽问。

  高桥点头:“或许稍微长了点儿。因是第一次向别人讲起,size⑤掌握不好……对了,剩下的三明治如果你不吃的话,我来一个可好?”
  “剩下的是金枪鱼的……”
  “没问题,我中意金枪鱼。你不中意?”
  “中意。不过吃金枪鱼体内容易积淀水银。”
  “哦。”
  “水银在体内积淀下来,四十岁以后容易得心脏病,头发也容易掉。”
  高桥表情黯淡下来:“就是说,鸡不行,金枪鱼也不行?”
  玛丽点头。
  “两个都偏巧是我中意的食物。”他说。
  “可怜。”
  “此外炸薯片色拉也是我所中意的,这上面可有什么重大问题?”
  “炸薯片色拉我想没太大问题。”玛丽说,“除了吃太多会发胖以外。”
  “发胖倒不碍事,本来就太瘦了。”
  高桥拿起一个金枪鱼三明治,吃得津津有味。

  “那么,司法考试通过之前,打算一直当学生?”玛丽问。

  “是啊。一边简单打打工。眼下一段时间怕是要过穷日子。”

  玛丽若有所思。

  “《爱之歌》⑥看过?过去的影片。”高桥问。

  玛丽摇头。

  高桥说:“最近电视上在播映。影片妙趣横生。赖恩·奥尼尔⑦是富豪世家的独生子,以大学生的身份同一个意大利血统的穷家女儿结婚,因此被父亲扫地出门,学费也不再提供。但两个人在贫穷当中刻苦学习,以优异成绩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出来,当上了律师。”

  高桥在此喘口气,继续下文。

  “贫穷被赖恩·奥尼尔玩起来,也会玩出与他的身份相匹配的优雅——身穿厚厚的手织白毛衣,和爱丽·麦格劳⑧打雪仗,手提袋里淌出弗朗西斯·莱伊⑨的感伤情调的音乐。不过,我就是玩贫穷,也会玩得很不像样子的,我觉得。对我来说,贫穷说到底仅仅是贫穷。即使是雪,也堆不了那么漂亮。”

  玛丽仍在思索什么。

  “至于赖恩·奥尼尔费尽千辛万苦当了律师后具体做什么工作,电影几乎没有提供那方面的情况。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在一流法律事务所任职,工资高得不得了,住在曼哈顿黄金地段带看门人的高层公寓里,加入了为WASP⑩开办的体育俱乐部,一有时间就和雅皮同伴打壁球。”

  高桥喝了口杯里的水。

  “以后怎么样了?”玛丽问。

  高桥略微往上看了看,回想情节。“happy ending⑾。两人永远幸福、永远健康地欢度时光,爱的胜利。过去历尽艰难,如今凯歌高奏。开着闪闪发光的‘美洲豹’去打壁球,冬天不时打打雪仗。另一方面,把儿子扫地出门的父亲在糖尿病、肝硬化、美尼尔氏综合征的折磨下孤独地死去了。”

  “我倒不大明白——这故事到底有趣在哪里?”

  高桥稍稍偏头道:“这——,有趣在哪里呢?想不起那么多了,有事没看到最后……对了,不去散步换换心情?走不多远有个小公园,里面有许多猫。把含水银的金枪鱼三明治拿去分给它们好了。鱼肉山芋饼也有。喜欢猫?”

  玛丽点了下头,把书塞进挎包,站起身来。


  两人在街上走着。现在已不交谈。高桥边走边吹口哨。一辆黑漆漆的本田摩托放慢速度驶过——来“阿尔法城”接那个女子的中国男人骑的摩托。马尾辫,遮面头盔现在摘下了,警惕地扫视四周,但他同两人之间没有接点。深沉的引擎声接近两人,又径自超了过去。


  玛丽主动向高桥搭话:“你是怎么认识阿薰的?”

  “在那家旅馆差不多干了半年临时工,在‘阿尔法城’。包括扫地在内,所有底层劳动都干过了。此外还有电脑方面的,更换软件啦处理故障啦等等。甚至安了监控摄像机。因为在那里干活的全是女的,所以我这样子的有时候作为男人而也分外珍贵。”

  “是什么起因让你在那里干起临时工的?”

  高桥略一犹豫:“起因?”

  “总有个起因吧?”玛丽说,“那方面的情形,阿薰好像支支吾吾似的。”

  “不大好出口。”

  玛丽默然。

  “啊,也罢。”高桥改变主意似的说,“说实话,我和一个女孩进过一次那家旅馆,就是说作为客人。不料,完事后出来发觉钱没带够,女孩身上也没有。当时喝了酒,前后没考虑周到。无奈,就把学生证留了下来。”

  玛丽没发表感想。

  “事情实在够窝囊的。”高桥说,“这样,第二天拿钱去补账。后来阿薰要我喝茶,喝着聊着,结果第二天就在那里干起了临时工——像是硬给拉进去似的。工钱虽不高,但管饭。现在乐队用来练习的地方也是她介绍的。样子倒是粗鲁,但很能帮忙。现在也常去玩。电脑一出问题就把我叫去。”

  “和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和进旅馆那个女孩?”

  玛丽点头。

  “再无下文。”高桥说,“再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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