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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冰卷)-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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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此一事,高纯的情绪已不似刚才那样开心。他问金葵:“你跟李师傅怎么说的?”金葵说:“就说这钱数太大了,又不是生活和治病急需的,事前又没打招呼,所以替他还这笔钱有点困难。”高纯想了一下,又问:“那李师傅怎么说呀?”金葵不想让高纯太过操心,便把这事轻描淡写:“李师傅?他没说什么,就说他再自己想想办法。”高纯还是操心:“他能有什么办法?”金葵说:“估计是再找借钱的人商量商量去吧,反正君君已经上了大学,那出钱的人还能到学校把君君从教室里拉出来呀。”金葵这话显然对高纯起了安定作用,他点头说:“噢。”脸上线条也柔和下来。金葵说:“咱们接着跳舞吧,你刚才跳得特别好,这劲还没过去吧?”

  高纯说:“啊,还跳吗?”

  其实,金葵和高纯都低估了李师傅的愤懑,他对高纯和周欣如此干脆地拒绝自己感到屈辱。他也怀疑这事全是金葵从中作梗,金葵从一开始就说这事不行的,她在双方之间来回传递信息,这事行与不行她都难脱干系!

  李师傅没回自己的屋子,他不想看到妻子女儿询问的目光。他坐在垂花门的台阶上闷头抽烟,静静的夜晚忽然又有音乐缠绵。李师傅侧耳巡听,音乐还是从后院传出来的。李师傅不懂音乐,但能依稀感觉那个调子和谈情说爱有关。男女爱情这种吃饱喝足之后才有的闲情逸致加剧了李师傅的不平,让他更清楚地明白他与高纯虽然名为师徒,其实早已分化成贫富两等。围在高纯身边的人都是事事维护高纯的,没人再为他这个徒有虚名的师傅着想,他已经被挤到一个边缘的角落,已经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下人。

  借钱这件事过去几天之后,再也没人主动提起,虽然金葵和李师傅在厨房见了,脸上多少还都不太自然,但似乎一切到此为止,这篇插页就算翻了过去。没人想到这事新的进展,还是发生在商贸大学,李师傅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还是他的心肝女儿。那两个讨账员去威胁一下君君,仅仅是蔡东萍整个计划的一个前奏,前奏之后的另一场大戏,才真正让李师傅震撼不已。

  第二次到商贸大学来堵君君的就不是两个人了,这次来的人数增加了一倍。地点也不再选择学生宿舍楼外安静的一角,而是专门挑了君君上课的教学楼外。时间也从上次早上上课之前,改在了中午下课之后,学生们如退潮般涌出教学楼的那个钟点。

  他们在那个钟点堵住了君君,他们当中有男有女,衣着正经,面目朴素。他们当着广大同学和老师的面,大声说了让君君颜面扫地的话。那些话既非谩骂诅咒,也无龌龊肮脏字眼,他们是一群专业的追账员,不会触犯法律和公德。表面看他们只是在恳求君君还钱,实际上却将君君花钱买专业的丑闻抖落出来,他们的声音制造了围观的场面,制造了无数惊讶的目光,以及交头接耳的疑问和评论。

  “你是李君君吧,你欠中介公司的钱到底还不还?”

  “还钱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呀,这么小年纪就学会当老赖啦?”

  “你上了你要上的专业了,别人为你花的钱可不是白花的,那三万块你得还的!”

  “……我知道是你爸爸替你借的,你别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信呀,你问问周围的同学信不信?”

  “你要没钱干吗非要挑学校挑专业呀,你问问周围广大同学,都有多少人像你似的这么花钱非要上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你考不上商贸大学就上差一点的学校吧不就得了,到你们老家那边县里区里找个什么大专上上不就完了,你既然那么想上好的学校,怎么不自己刻苦学习呀。”

第二十章  辱(9)




  “你明明知道这钱还不上,当初为什么还厚着脸皮借呀!”

  君君开始还强撑镇定,还试图否认,试图推到父亲身上,试图解释和避走,但那几个人围着君君七嘴八舌,话语跟得密不透风。很快君君的眼泪便夺眶而出,崩溃般大喊大叫:“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是哪儿的!我不认识你们!”但那几个男女岂能退让,仍然不紧不慢地团团围攻。

  “你不认识我们,你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说不认识我们!”

  “你再看看你认识我吗,你认识我吗?我们前几天还来找过你呢,你说回家跟家里说去,你到底说了没有,怎么今天又说不认识了?”

  君君哭着想跑,她试图推开众人,但那几个人左挡右挡,始终粘黏不离,君君的哭喊声已经歇斯底里。

  “你们别挡着我,你们滚开,你们胡说八道!你们胡说八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老师模样的人上来询问:“怎么了,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这学生怎么了,你们找她什么事呀?”

  这一问正给了追账者从头再说一遍的机会。于是,有说的,有听的,围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听来听去渐渐听明白了,那个哭着跑掉的女孩上商贸大学的分数是够了,但没太大优势,选不上的机会更大,所以就借了钱活动了有关人员有关机构,结果不但上了商贸大学,还进了热门的专业。上了大学进了专业她就再也不提还钱的事了,人家债主怎么找她,她都不理,人家只好找我们,对这种老赖,不这么追账真没别的办法……

  追账者言之切切,赖账者逃之夭夭,人群中鄙夷之词四起,犹如网上的板砖横飞:“谁呀,哪个专业的?”“有本事自己考啊,没钱还什么都想要。”“现在不都流行透支消费吗,人家国外也是借钱消费,挺正常的。”“透支消费是以完善的信用制度为前提的,咱们这儿净是这种赖账的谁还敢让你透支呀。”“西方国家也有恶意透支呀……”围观者各执己见,老师模样的男子也只能正面劝说:“这肯定不可能的,我们学校招生完全看分数,程序很严格的。至于她因为什么借了钱,你们的债务纠纷最好不要到学校来闹,你们可以上法院去起诉嘛,通过法律解决问题嘛,不要到学校里来闹……”

  人群渐渐散去……

  追账者虽然没有追到钱财,却已圆满完成任务。他们出了商贸大学的校门,站在街边,窃窃一笑,无声告别,做鸟兽散。

  这场闹剧发生的当天下午,君君没有再去教室上课。她回到仁里胡同三号院自家的住处,当着目瞪口呆的一对父母,声泪俱下地号啕大哭。

  李师傅的妻子也跟着哭了,两下就哭哑了喉咙……

  女儿在校园里当众受辱,只有李师傅洞悉内幕。他对抱头痛哭的母女没有一句安慰,自己默默走出屋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站在倒座房的垂花门前,向后院的方向凝望了一眼,然后才走出了三号院高高的院门。

  李师傅去的地方,还是胡同口的那家副食品店。他在副食店的公用电话上拨了一个号码,接下来便站在店外的街边抽烟。抽了五根烟后那辆黑色的轿车来了,和前几次同样,李师傅无声地上去,车子无声地开走。

  车子将李师傅带到一座楼前,李师傅跟在那位寡言少语的孙姐身后上了电梯,在某层的一个房间见到了孙姐称之为蔡小姐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李师傅知道,就是孙姐的后台老板。李师傅还知道,她就是三号院原来的主人,就是高纯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

  和蔡小姐谈上了话,李师傅才有机会环顾四周,才看清这里像是一个做美容的小店。他不知道这间屋子其实只是这个高级美容会所里的一个单间,这种开在大厦里的美容会所一般只做熟客,也就是所谓“会员制”的,卖的就是这种安静、私密、无人相扰的专属空间。

  房间里的美容师回避出去了,但孙姐没有回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听了那位涂了一头染发剂的蔡小姐与李师傅进行的交谈。

第二十章  辱(10)




  “商贸英语,挺不错的专业呀。”蔡小姐说:“是你替你女儿出的主意吧?学这专业出来找的工作,收入都高。”

  李师傅站在屋子门边,没有说话。门是关紧了的,不怕隔墙有耳。

  蔡小姐接着说:“那三万块钱即便算我送给你女儿的,你就连句谢谢都不说吗?”

  李师傅木讷地点了下头,算是鞠躬,他说:“谢谢。”

  “那你怎么谢呀?”

  李师傅当然知道,那三万块债务,绝非一声谢字可以了结。但他不说话,等着对方说。但对方也不说,对方要他说。

  “怎么谢呀你想?”

  “你要我怎么谢?”

  “别我要你怎么谢,你想怎么谢呀?”

  “你要我怎么谢?”

  李师傅已经从女儿的遭遇中领教了这位染发女人的手段,他小心谨慎,字斟句酌,宁可重复,不敢话多。

  “你和高纯关系怎么样啊?你不是和孙姐说你是他师傅吗!”

  “我现在从不和他摆师傅架子。”

  “他老婆对你怎么样?”

  “我是给他们打工的,打工挣钱呗。他们能对我怎么样。”

  “就是说,对你不怎么样。那她对高纯怎么样啊?”

  “不太清楚,高纯残废了,这种夫妻……这种夫妻关系怎么处,这我就不清楚了。”

  “周欣找个残废当老公,肯定也是为了钱吧?”

  “不知道,可能吧。”

  “那对我弟弟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残废也是人哪,身残心不残呀。”

  “……”

  “帮你徒弟一个忙吧,可以吗?”

  “帮高纯?”

  “对。”

  “怎么帮?”

  “劝他和周欣长城画展欧洲之旅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说,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就要回北京了,你想我了吗?周欣在电话中的声音有些疲倦,从时间上看此时的柏林夜色正浓。高纯木然地说:啊,想。目光却心虚地飘移开去,去看身边的金葵。金葵也在看他,猜测着这个越洋电话里的哝哝低语,是否事关凶吉。

  她猜不到电话那边在说些什么,只看到高纯一直被动地点头。电话终于说完了,听筒放回机座,屋里安静下来,静得心跳变重。

  高纯低头想了一下,抬眼对金葵说了一句:“她要回来了,明天。”

  屋里复又安静,没有一丝声音。

第二十一章  间离(1)




  周欣就要回来了,金葵把自己的铺盖又搬回了后院的小屋,她仔细检查清理了主卧房和主卧卫生间的每个角落,拿走了自己的牙膏牙刷毛巾发液等等个人用品。她必须让自己留在这里的一切生活痕迹,消失得彻底干净。

  周欣回来了。她是乘出租车回到仁里胡同的,把她送进三号院院门的,还是高高大大的谷子。

  三号院这回真的让周欣有了家的感觉,中式的青瓦红柱,油彩的挂檐飞椽,似乎从未让她像今天这样感觉亲切。这里是她的家,她的国家,她熟悉的文化,她熟悉的人。她从垂花门走进第二道院时闻到了紫薇的花香,那飘弥的香气沁人心脾。玉兰树是第二道院的天然霸主,它的阔叶一向沉稳有度。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似乎都那么炯炯有神,看得周欣心情激动。所以她没有发觉帮谷子搬着行李的李师傅脸上藏了心事,更没有细想他的笑容里,何以夹带了那么明显的尴尬与阴愁。

  她走进了第三道院。

  她是在跨进主卧房的门槛后才见到高纯的。高纯和金葵都在屋里,他们显然没料到周欣不到中午便回到了北京,迎向门口的目光有些猝不及防。

  周欣和谷子都看见,金葵正蹲在地上给高纯洗脚,至少谷子感觉到了,高纯迟了两秒才出现在眼角的笑纹,堆砌得并不由衷。

  金葵几乎没有笑,她愣愣地看着走进门来的周欣,张着湿淋淋的双手,茫然地站起身来。

  这天傍晚,金葵在厨房里做晚饭的时候,神经仍然有点发木,锅里的水翻出来了,她都没有及时去扑。李师傅替她关了火苗,又替她长长地叹气,叹得金葵六神无主。

  “不容易呀金葵,你的感受我现在才懂。”李师傅关火的时候,并不去看金葵,他的口气听上去几近自语,他说:“周欣不在的时候,你是三号院的主人。她回来了,你还是个佣人。”

  其实不劳李师傅提醒,金葵把晚饭端到后院时听到周欣在与高纯说话,周欣说话时习惯使用的那种不容置否的语气,也足以让金葵意识到,三号院天经地义的女主人,今天真的驾临了。

  周欣正在询问高纯这一阵去葡萄酒吧。”

  金葵说:“我不喝了,我吃点饭就行。”

第二十一章  间离(2)




  “少喝一点吧,”高纯说:“这酒是周欣从法国带回来的,肯定是好酒。”

  这回金葵坚持:“我真不喝,我一喝就醉。”

  “醉了就睡呗,”高纯说:“碗筷可以明天收拾。”

  金葵看着高纯,目光坚决:“我不能喝酒,我喝了酒,会胡说的。”

  金葵这话,高纯当然领会,但又不知该不该当玩笑去听,他笑一下:“不会的吧……”

  周欣也笑着调侃:“你以前喝醉过吗?你喝醉了是胡说八道,还是真能把你的秘密泄露出来?”

  金葵口中回答周欣,眼睛却还是看着高纯:“是,真能把我的秘密泄露出来……”

  高纯马上哑了,不敢再劝,手抖着,放下了酒瓶。自己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为金葵倒上了饮料。

  但是关于“秘密”这个字眼,周欣却显得饶有兴味:“你那么年轻就有秘密啦,你刚毕业没多久吧?像你这种没什么经历的女孩,会有什么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吧。”

  金葵回避了直接回答,但周欣却又给出了选择答题:“是背着爸爸妈妈有个小金库,还是背着老师抄了同学的作业?你谈男朋友了吗?你的秘密该不会是你的爱情吧?”

  “对,”金葵说:“我的秘密,就是我的爱情。”

  周欣怔了一下,想笑,看一下高纯,高纯的目光却盯住金葵,紧张得有点不可思议。周欣再看一眼金葵,金葵的表情也庄重得有一点反常。周欣还是笑了笑,问道:“你有秘密的爱情?”

  “爱情没有公开之前,都是秘密。”

  金葵再次以抽象的理论回避了具体的答案,她起身为高纯盛饭,饭碗被周欣半路截去:“我来盛。你吃多少?”她问高纯:“一碗吃得了吗?”

  “大半碗就行。”金葵替高纯回答。

  金葵的“指导”,让周欣无形中反主为客,感觉并不太爽。但她没做反应,低头为高纯盛了米饭,顺手又给金葵盛了一碗。金葵抢着要自己盛的,她也没让,盛完又给自己盛了半碗,三人坐下开始用餐。

  高纯端起饭碗,周欣却举起酒杯:“嘿,两个多月没见,我回来了也不祝贺一声?”

  高纯难堪地放下饭碗,端起酒杯,与周欣碰了一下,说了句:“欢迎你回来。”他喝酒时斜眼去看金葵,金葵低头吃饭。

  餐桌上有点沉闷,欢迎的气氛太不热烈,至少周欣感觉不如预想。她看着高纯,看得高纯不得不对她堆起笑容,并且再次端起酒杯。

  “祝贺你……画展成功。”

  周欣也笑了,也再次端了酒杯:“我也祝贺你,你身体比过去好多了,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走路了,我祝贺你!”

  两人又喝了一口。周欣没忘侧座的金葵:“我也得感谢金葵,”她向金葵举起了杯子:“谢谢你照顾高纯,你辛苦了。”

  金葵仓促端起了面前的饮料,一时不知如何应答。高纯也向金葵举了杯子,他的声音不大,这回听得出发自内心:

  “谢谢你!金葵。”

  金葵端着杯子,目光迎着高纯,她的声音,也同样真挚,让周欣听得目不转睛。

  “让你能走路,让你能跳舞,是我的使命,不需要谢的。”

  主仆之间的感谢与客气,是正常的事,但在周欣的感觉上,今天晚上的情形,似乎不太常规。高纯与金葵彼此的凝视,互予的关切,深情的语言,都不常规的。于是周欣的询问,也就不同寻常起来。

  “金葵,你的男朋友,是在老家交的?”

  “是。”

  “现在……还交着呢?”

  “……就算是吧。”

  “就算是,是什么意思?”

  “就算是就是……我还喜欢他。”

  “他不喜欢你了?”

  “他有别的女人了。”

  “他有别的女人了,就是说,有第三者了?还是……你是第三者?”

  “第三者是那个女人。”金葵回答得相当干脆,但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现在是我。”

第二十一章  间离(3)




  “噢,你的男朋友,让那个女人抢走了?”周欣大致猜到了故事的梗概,“那你怎么办,你会把他抢回来吗?”

  金葵瞟了一眼高纯,虽然只有一闪,却被周欣的目光捉到。而高纯就像一个孩子在听惊悚的故事,脖子紧张得一动不动。

  “我不抢。”金葵说:“我只能怨我自己的命不好,我只能默默地等着他。”

  “要是等不到呢?要是你男朋友跟那个女人一直好下去了,结婚成家了,那你怎么办,你等一辈子吗?”

  金葵低了头,她的样子和声音,不知是忧伤,还是气馁:“也许我会吧,因为除了他,我不会再爱别的人。”

  周欣话随口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我劝你放弃吧,人的一生很漫长,而且永远在不停地变。人只有学会改弦更张,不断调整目标和方向,善待自己,也善待别人。生活才能和谐。所以,学会放弃,是一种智慧,是一种坚强。”她转而又问高纯:“你说呢?”

  高纯的回答,同样忧伤,让他面前的两个女人,几乎泪盈眼眶:“爱是最美丽的。不管发生了什么,始终在一个地方等着对方……我很感动。”

  这天晚上,睡在高纯卧房里的女人,理所当然地,换成了周欣。周欣和她走前一样,睡前照例用热毛巾为高纯擦脸擦手。也许只有高纯能感觉得到,周欣擦脸擦手的动作要比金葵用力,要比金葵生疏。

  和与金葵相处的情形相比,夜晚的高纯变得沉默。周欣试图撩起他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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