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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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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仿佛已成定局。

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连锅端”,不知什么时候复返,东西得带走。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

暝色已深,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几个红卫兵押回去收拾。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一打开电灯,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只穿白线袜子的脚!

小楼大吃一惊,悚然倒退几步。

仰视。

菊仙上吊了。

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喜气洋洋。虽被剃了阴阳头,滑稽地,一边见青,一边尚余黑发,就在那儿,簪上了一朵红花………………新娘子的专利。

“菊仙!”

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连来人也受惊,一时间忘了叱喝。

菊仙四十多了,她不显老,竟上了艳妆,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风烛半残,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舍不得嫁衣,陶陶自乐地指点着:

“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这。。。。。。”

小楼把她拦腰一抱,扔到床上去。醉眼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

“妖精………………”

“弄皱了,弄皱了,再穿会儿吧!”

她抵抗着,不许他用强,乜斜媚视:

“多漂亮的娇活儿!真舍不得给脱下来。你见过没有?”

小楼动手动脚的,急火正煎:

“你真是!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急死我了!”

“行头是行头,嫁衣是嫁衣,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

她仍在絮絮不休,沾沾自喜:

“嗳,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呸!打自从见了你这个冤家,我就。。。。。。”

。。。。。。

啊她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要我!”她青春,妍丽,自主,风姿绰约地,自己赎的身,又自己了断。溺水的人,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缘镜花水月。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是小楼的“维护”,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

小楼颓然,重重跌倒在地。

他身后,门框正中,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人鬼不分。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如失群重伤的兽。

各人生命中的门,一一,一一闭上了。

“瞧什么?”红卫兵们把门砰地关上。

蝶衣过去了。

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双手被拗向后,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头俯得低低的,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脸皮紫涨,快要受不了,正是生不如死。跪在高台上的,除开他,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

几次以后,又换了人。这么大的地方,躲不了就躲不了。斗争雷厉风行,大时代是个筛子,米和糠斗在上面颠簸。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各拎一各包包,全部细软家当被褥,还绑好一个漱口杯,一块毛巾,还有牙刷,肥皂。。。。。。

都如行尸走肉,跟着大队走。连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亦神情恍惚地背着书包,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远赴边疆,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由一身草绿,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

“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誓死保卫江青同志!誓死揪出阶级敌人!誓死。。。。。。”

牛棚出来的,全被塞仅五六辆敞蓬卡车上。上车的一刹,电光石火,蝶衣站住了。他嗫嚅:

“师………………”

小楼憔悴躲了,苍老而空洞,有一种“偷生”的耻辱。他没搭理,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

前路茫茫。

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

二人分隔越来越远。

没讲上一句话。

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

那“誓死。。。。。。”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走向天涯。

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何处不可容身?天南地北,沧海桑田。

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年年征战几人回。”

此情此景,就是你我分别之日,永诀之时。

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尽

  

浩荡的闽江下游,是福州。

小楼下放劳动改造,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到的地方。在南边。北方的人流落南蛮去,南方的人远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尽。

所有在“干校”苟活的反革命分子,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念,咦?日子回到小时侯,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

仍是操练。

拉大车,造砖,建棚,盖房子。在田间劳动,种豆和米,还有菜。凿松了硬地,或把烂地挖掘好,泥里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脓,和汗。上下午,晚饭后,三个单元分班学习。。。。。。

小楼的功架派用场了,当他锄禾日当午时,犹有余威。他逝去的岁月回来了,像借尸还魂。但他老了。

听说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关山迢遥的地方呀。在丝绸之路上,一个小镇。酒泉,丝路,都是美丽的名字。蝶衣在一间工厂中日夜打磨夜光杯,连夜光杯,听上去也是美丽的名字呢。

小楼并无蝶衣的消息。

他想,整个中国的老百姓,也是如此这般的老去吧,蝶衣又怎会例外?

福州是穷僻的南蛮地。

闽菜样样都带点腥甜,吃不惯,但因为饥饿,渐渐就惯了。

家家是一张家禽票,十只定量蛋过年的。拿着木棒,拼命敲打艰辛轮侯买来的一块猪肉,打得粉烂,和入面粉,制成皮子,包蔬菜吃,叫做“肉燕”。真奇怪。那么困难才得到的肉,还不快吃,反而打烂,浪费工夫。小楼就是过这样的活。岁月流曳,配给的一些“鸡老酒”,红似琥珀,带点苦味。它是用一只活鸡,挂在酒中,等鸡肉,骨都融化以后,才开坛来饮。因人穷,这鸡,都舍不得吃,留着,留着,再酿一次。就淡然了。

留着也好。

小楼总是这样想:活着呢。活着就好。他也没有亲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无音讯。

当初,他们还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

是的。他原谅蝶衣了。他是为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决不会出卖他!他一定是为他好,不过言词用错了。但在那批斗的战况中,谁不会讲错话/自己也讲错过。他挂念:酒泉?是在哪儿呢?也许今生都到不了。当明知永远失去时,特别的觉得他好。恩怨已烟消云散。

到底是手足。没错。

而日子有功,他们一众都做得很熟练。每天早上起床后,全对着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便是“早请示”。

晚上,睡觉以前,又再重覆一遍。然后,向毛主席像禀告,今日已有进步,思想已经觉悟,开会学习相当用心。念念有词,这叫“晚汇报”。

人人都习惯了谦恭木讷,唯唯诺诺。不可沽名学霸王。连手握语录,都有规矩,大指贴紧封面,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贴紧封底,表示“三忠于”。还有,小指顶着书的下沿,表示“四无限”………………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忠诚,无限崇拜。

认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

还得提着马扎儿到广场,跟大队看革命电影,学习。

某个晚上,一个老人在看电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

是几个男的,包括小楼在内,抬到山脚下给埋了。坟像扁扁的馒头,馊的。营养了黄土地。

会仍继续开着。遥望是黯黄的灯,鬼火似地闪着。

忽地发觉地里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声。埋死人的几个,喝骂:

“妈的!偷吃!”

“咱种的好,一长足就来偷!不止一次!”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和两个比较大的,十六七岁模样。都衣衫褴褛,饥不择食。

“住哪儿!父母呢?”

小孩颤着:

“爸。。。。。。妈都。。。。。。上斗私批修。。。。。。学习班。。。。。。去,一年多。家里。。。。。。没人。。。。。。饿。。。。。。”

两个少年,看来像学生,原来破烂的衣袖仍缠着臂章,什么是用指定的黄油写上“红卫兵”三个字。红卫兵?是逃避上山下乡的红卫兵呀!

曾几何时,他们串联,上京,意气风发。一发不可收拾,国务院发布指示,终止串联,并号令全部返回原来单位。他们的命运,是无用了,不知如何处置,一概上山下乡,向贫下中农再学习。

流窜在外的,回不了家的,听说不少死于不同派系的枪下。。。。。。

一个蓦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纪念章,向揪着他的小楼哀求:

“大叔,我让您挑一个,您喜欢哪个就要了吧,请给我们白薯吃。两三天没吃了。”

他来求他?

当初凶悍地吧他们踩在脚底下的黄毛小子,倒过来求牛鬼蛇神放一条生路?同种同文,自相残杀后,又彼此求饶?

。。。。。。

十年过去了。

毛主席死了。

华主席上场了。

华主席下台了。

四人帮被打倒了。

灾难过去,那些作恶的人呢?那些债呢?那些血泪和生命呢?

回忆一次等于脱一层皮。

举国都受了巨大的骗。因而十分疲倦。

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小楼在香港湾仔天乐里一间电器铺子上的电视机,看到四人帮之审讯戏场。

小楼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来香港的。

霸王并没有在江边自刎。

这并不是那出戏。想那虞姬,诳得霸王佩剑,自刎以断情。霸王逃至乌江,亭长驾船相迎,他不肯渡江。盖自会稽起义,有八千子弟相从,至此无一生还,实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现实中,霸王却毫不后顾,渡江去了。他没有自刎,他没有为国而死。因为这“国”,不要他。但过了乌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时代有大时代的命运,末路的霸王,还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着?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

“别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喂,是不是买?要什么牌子?”那电器铺子的职员见小楼专注地看电视,马上过来用这种招式赶客,以免他们占住门口一席位。

“对不起,看看吧。”寄人篱下,小楼只好识趣地走了。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这热闹缤纷的伟大节日,所以小楼走前一点,又在一间凉茶铺前驻足,与一大群好事之徒仔细追认。是她了,就是她!“四人帮”这审讯特辑,许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视率最高之电视节目了。江青,举世瞩目,昂首上庭,她说:“革命是一个阶级试图推翻另一个阶级而采用的暴力。”她说:“我,与毛主席共患难,战争时,在前线,惟一留在他身边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们都躲到哪里去啦?”她说:“我只有一个头,拿去吧!”她说:“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他叫我咬谁,我就咬谁!”她说:“记不起!”她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这戏明显地经过彩排剪辑。江青受审的时候是六十六岁。一般六十六岁的老人,若不是因为她,和她背后的伟人,应该含饴弄孙静享晚年,不过,如今。。。。。。

但香港人,隔了一个海,并无切肤之痛,只见老妇人火爆,都鼓起掌来。

“哗!这婆娘好凶!”

“喂,给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

“谢谢!你慢用!”

小楼落寞地,退出场子。尘满面鬓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

一辆“回厂”的电车,驶过小楼身畔。

小楼倾尽所有,竭尽所能逃来香港。最初他便是在电车公司上班。劳改令他的身子粗壮,可以捱更抵夜。

在这美丽的香港,华灯初上,电车悠悠地自上环驶向跑马地。叮铃的响声,寂寞的夜,车轨一望无际,人和车都不敢逾越。

“回厂”的电车到了总站,换往另一路轨行驶时,需用长竹竿吧电缆从这头驳过那头。扎着马步,持着长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当年曾踏开四平大马的霸王。可是他勉强支撑,有点抖,来回了数番,终于才亮了灯,车才叮叮地开走。由一条路轨,转至别一条路轨。

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赖以过活的,是他以前驾驶电车的同事,儿子申请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层物业隐瞒不报,在未处置之前,找小楼看屋,给他一点钱。小楼申请到公共援助,又把这情况隐瞒不报,于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发有外快,社会福利署便会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点看不起自己。

但营营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俩,好骗政府少许补助。像穴居的虫儿,偶尔把头伸出来,马上缩回去;不缩回去,连穴也没有。而香港,正是一个穷和窄的地方,穷和窄,都是自“穴”字开始。

小楼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乐里附近。他喜欢“天乐里”。他记得,刚解放那年,他与蝶衣粉墨登场,在天桥,天乐戏院。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天桥,变戏法,说书场,大力丸,拉洋片,混沌,豆汁,小枣粽子,吹糖人,茶馆。。。。。。但小楼,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坏了,从此没再唱过半句戏。见到天乐两个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亲切。

楼下还有警察抽查身分证。刚查看完一个飞型青年,便把他唤住:

“阿伯,身分证。”

小楼赶忙掏出来,恭敬珍重地递上。他指点着:

“阿sir,我是绿印的!”

一九八二年开始,香港政府为遏止偷渡热潮,实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楼的“绿印”,令他与别不同,胸有成竹。他来得够早,那时,只要一逃进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个小胖子敲铁闸,小楼过去开闸,让他进来。小胖子才读四年级,他喜欢过来隔壁这个老伯的空屋中玩龟。

今天不见了那龟。

小胖子问:“上海佬,龟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楼用半咸淡的广东话强调:“我讲过很多遍,我是北京来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么不同?”

小楼无法解释,他有他的骄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龟呢?”

他环视小楼的空屋。一张枯藤椅,一张木板床,床脚断了一截,却没有倒塌,啊!原来小楼捉了那只龟,垫着床脚,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顶着,活着,支撑着整张床。

龟旁有一小碟饭和水。

“有没有搞错?”小胖子大叫:“它会死的!”

他懒得同小孩谈论生死。本身没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惯见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边时,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间,传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斗争,目睹有人双腿被锯断,满口牙齿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楼想,北洋,民国,日治,国共内战,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风,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到了文革,中国死了多少人?中国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缘悭福薄的民族。蠢!总是不知就里地,自己的骷髅便成了王者宝座的垫脚石………………但不要紧,小孩一个个被生下来,时间无边无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亿算什么?荒废了十年算什么?小楼面对小孩鲜嫩的岁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毕竟还没死。

“很闷呀,没好玩的,我走了。”连小孩也跑掉。

还是香港的小孩幸福。下列望着这个无礼但又活泼的小胖子。他懂什么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听说打倒四人帮之后,北京的小学生被教育着,上体育课,是用石块扔掷一些稻草人,上面画着江青的像。小孩扔掷得很兴奋………………但,“万一”江青若干年后被“平反”了,这些小孩,岂非又做“错”了?

大人都喜欢假借小孩的力量来泄愤。这是新中国的教育方针。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兴的时候,来教小楼玩一种电子游戏机,是一个傻瓜千方百计要走入一间屋子内,在投奔的过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锤,锯。。。。。。等杂物,中了头颅,他就一命呜呼。但有三次“死”的机会………………多像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

小楼手指不甚灵活,总是很快便玩完了。“一听到音乐声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这样的嘲笑他。

音乐?对了,他很久很久,没听过任何音乐了。他残余的生命中,再也没有音乐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长,怎么也过不完。

幸好他拥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电车。他爱上游车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这种胡琴上弦动的节奏,才适合他“天亡我楚,非战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雾湿而不快。

小楼为了谋杀时间,由湾仔坐到筲箕湾。途经北角新光戏院,正在换画片,又有表演团访港了。他没留神。后来又筲箕湾坐回湾仔。自昏晕的玻璃外望,十分惊愕………………

“程蝶衣”

他赫然见到这三个字。

  

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识的字有限,但这三个字,是他最初所识!

“程蝶衣”?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那双六十多岁的昏花老眼。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电车踽踽驶过新光戏院。

要是他没有回头,有什么关系?他随随便便地,也可以过完他的日子。他可以消失在杂沓的市声中,像一滴雨,滴到地面上,死得无声无息。

小楼却回头。

只见“程蝶衣”三个字离他越来越远。不。他匆匆地下车,司机用粗口骂他,说他阻碍地球转动。

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仰首审视。这是“北京京剧团”的广告牌,大串的人名,一大串的戏码。有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叫“艺术指导”,旁边有“四十年代名旦”字样,然后是“程蝶衣”。

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小楼的嘴张大,忘记合上。他浑身蒸腾,心境轻快。他的眼珠子曾因为年迈而变得苍黄,此刻却因年轻而闪出光彩。

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旧的兄弟!

蝶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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