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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了啊,诸位当中的一些人,是当年的老弟兄,就算后来陆续加入的,也都是我大金的一部分。我大金,满万不可敌,是你们打出来的名头,你们一生也带着这名头往前走,引以为傲。高兴吧?”
宗翰英雄一世,平素霸气凛然,但实非亲切之人。此时话语虽平缓,但败战在前,自然无人以为他要夸赞大伙,一时间众皆沉默。宗翰望着火焰。
“以两千之数,反抗辽国那样的庞然之物,后来到数万人,掀翻了整个辽国。到今天想起来,都像是一场大梦,初时,不管是我还是阿骨打,都觉得自己形如蝼蚁——当年的辽国面前,女真就是个小蚂蚁,我们替辽人养鸟,辽人觉得我们是山里头的野人!阿骨打成首领去觐见天祚帝时,天祚帝说,你看来挺瘦的,跟其他头领不一样啊,那就给我跳个舞吧……”
“阿骨打不跳舞。”
宗翰一面说着,一面在后方的木桩上坐下了。他朝众人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坐下,但没有人坐。
“今上当时出来了,说陛下既然有意,我来给陛下表演吧。天祚帝本想要发作,但今上让人放了一头熊出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生生的,把熊打死了。这件事说来英雄,但我女真人还是天祚帝面前的蚂蚁,他当时没有发怒,可能觉得,这蚂蚁很有意思啊……后来辽人天使每年过来,还是会将我女真人肆意打骂,你能打死熊,他并不怕。”
“我从几岁到十几岁,年少好斗,但每次见了辽人天使,都要跪下磕头,部族中再厉害的勇士也要跪下磕头,没人觉得不应当。那些辽人天使虽然看来瘦弱,但衣装如画、趾高气扬,肯定跟我们不是同一类人。到我开始会想事情,我也觉得跪下是应当的,为什么?我父撒改第一次带我出山入城,当我看见那些兵甲整齐的辽人将士,当我知道富有万里的辽人江山时,我就觉得,跪下,很应该。”
“造反,不是觉得我女真天生就有夺取天下的命,只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两千人起兵时,阿骨打是犹豫的,我也很犹豫,但是就好像大雪封山时为了一口吃的,我们要到山里去捕熊猎虎。对着比熊虎更厉害的辽国,没有吃的,也只能去猎一猎它。”
他的手按在膝盖上,目光望着火焰,顿了许久,方才笑了笑。
“从起事时打起,阿骨打也好,我也好,还有今天站在这里的诸位,每战必先,了不起啊。我后来才知道,辽人爱惜羽毛,也有贪生怕死之辈,南面武朝更是不堪,到了打仗,就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文绉绉的不知道什么狗屁意思!就这样两千人打败几万人,两万人打败了几十万人,当年跟着冲锋的很多人都已经死了,我们活到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了不起。早两年,谷神跟我说,纵观历史,又有多少人能达到我们的成绩啊?我想想,各位也真是了不起。”
他的目光越过火焰、越过在场的众人,望向后方延绵的大营,再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又收回来。
“我今天想,原来只要打仗时各个都能每战必先,就能做到这样的成绩,因为这天下,贪生怕死者太多了。今天到这里的各位,都了不起,咱们这些年来冲杀在战场上,我没看见多少怕的,就是这样,当年的两千人,而今横扫天下。成千上万、万万人都被咱们扫光了。”
“你们能横扫天下。”宗翰的目光从一名名将领的脸上扫过去,温和与平静逐渐变得严苛,一字一顿,“但是,有人说,你们没有坐拥天下的气度!”
“每战必先、悍不畏死,你们就能将这天下打在手里,你们能扫掉辽国,能将武朝的周家从这台子上赶走。但你们就能坐得稳这个天下吗!阿骨打尚在时便说过,打天下、坐天下,不是一回事!今上也三番五次地说,要与天下人同拥天下——看看你们后头的天下!”
宗翰的声音犹如虎口,一时间甚至压下了四周风雪的呼啸,有人朝后方看去,军营的远处是起伏的山岭,山岭的更远处,消磨于无边无垠的昏暗之中了。
“你们的天下,在哪里?”
“就是这几万人的军营吗?”
“就是你们今天能看得到的这片荒山?”
“就是你们这辈子走过的、看到的所有地方?”
“——你们的天下,女真的天下,比你们看过的加起来都大,我们灭了辽国、灭了武朝,我们的天下,遍及四海八荒!我们有亿万的臣民!你们配有他们吗!?你们的心里有他们吗!?”
宗翰的声音随着风雪一同咆哮,他的双手按在膝盖上,火焰照出他端坐的身影,在夜空中晃动。这话语之后,安静了许久,宗翰缓缓地站起来,他拿着半块木柴,扔进篝火里。
“你们以为,我今日召集诸位,是要跟你们说,雨水溪,打了一场败仗,但是不要气馁,要给你们打打士气,或者跟你们一起,说点讹里里的坏话……”
他沉默片刻“不是的,让本王担心的是,你们没有怀抱天下的胸怀。”
……
“阿骨打离开之前,就曾经几次三番,与我说起过。”
篝火前方,宗翰的声音响起来“我们能用两万人得天下,莫非也用两万人治天下吗?”
“先帝也好、今上也好,包括诸位敬重的谷神也好,这些年来殚精竭虑的,也就是这么一件事……在场诸位之中,有奚人、有渤海人、有契丹人、也有辽东的汉人,咱们一同作战过许多年,今日你们都是金人,为什么?今上对诸位,一视同仁,这天下,也是诸位的天下,不止是女真的天下。”
“女真的胸怀中有诸位,诸位就与女真共有天下;诸位心怀中有谁,谁就会成为诸位的天下!”
宗翰望着众人“十余年前,我大金取了辽国,对契丹一视同仁,因此契丹的诸位成为我大金的一部分。当时,我等尚无余力取武朝,因此从武朝带回来的汉民,皆成奴隶,十余年过来,我大金渐渐有了征服武朝的实力,今上便下令,不许妄杀汉奴,要善待汉人。诸位,而今是第四次南征,武朝亡了,你们有取而代之,坐拥武朝的胸怀吗?”
他一挥手,目光严厉地扫了过去“我看你们没有!”
“雨水溪一战失败,我看到你们在左右推诿!抱怨!翻找借口!直到现在,你们都还没弄清楚,你们对面站着的是一帮什么样的敌人吗?你们还没有弄清楚我与谷神纵然弃了中原、江南都要覆灭西南的原因是什么吗?”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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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八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七)()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火光升腾间映出的是老将雄狮般的身影,他的声音回荡在大帐前的风雪里。
余人肃穆,但见那篝火燃烧、飘雪纷落,营地这边就这样静默了许久。
宗翰与众将都在那儿站着,待到夜幕眼见着已完全降临,风雪延绵的军营当中火光更多了几分,这才开口说话。
“这三十余年来,征战沙场,胜绩无数,但是你们中间有谁敢说自己一次都没有败过?我不行,娄室也不行,阿骨打再生,也不敢说。打仗本就胜胜败败,雨水溪之败,损失是有,但不过就是战败一场——有些人被吓得要归咎于别人,但我看来是好事!”
“好在哪里?其一,雨水溪的这场大战,让你们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对面的黑旗军,是个什么成色。满万不可敌?百万大军围了小苍河三年,他们也做得到!讹里里贪功冒进,这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的错!雨水溪打了两个月了,他抓住机会带着亲卫上去,这样的事情,我做过,你们也做过!”
“讹里里与诸位来往三十余年,他是不可多得的勇士,死在雨水溪,他仍是勇士。他死于贪功冒进?不是。”
宗翰摇了摇头:“他的死,源于他并未将黑旗当成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看。他将黑旗当成辽人和武朝人,行险一击终究是败了。你们今天仍拿黑旗当成那样的敌人,以为他们使了诡计,以为自己人拖了后腿,来日你们也要死在黑旗的刀枪下。真珠、宝山,我说的就是你们!给我跪下——”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凶戾而威严,这一声吼出,篝火那边的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兄弟先是一愣,随后朝地上跪了下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几日说了什么!身为大将,相携百战的同僚你们也敢诋毁!若不知错,本王亲手宰了你们!”
“——傲慢的老虎容易死!林海里活得最长的,是结群的狼。”
宗翰的儿子当中,设也马与斜保早在攻汴梁时便是领军一方的将领,此时斜保年过三十,设也马将近四旬了。对于这对兄弟,宗翰往日虽也有打骂,但最近几年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一字一顿地将话说完,缓缓转身走到柴堆边,拿起了一根木头。
那木头海碗粗细,本该是劈成两半的,但这根并未被劈开,上头仅有一道裂口。宗翰双手往外掰了一掰,那原木砰的一声在他手中裂成两半,白霜漾开。宗翰将木头扔进火堆里。
“擦亮你们的眼睛。这是雨水溪之战的好处之一。其二,它考了你们的度量!”
“它考的是得天下与坐天下的度量!”
“靠两千人打天下,有两千人的打法,靠两万人,有两万人的打法!但走到今日,你们那一位的背后没有两万人?我女真富有四海臣民亿万!要与天下人共治,才能得长存。”
宗翰顿了顿:“宗辅、宗弼见识短浅,江南之地驱汉军百万围江宁,武朝的小太子豁出一条命,百万人如洪水溃败,反倒让宗辅、宗弼自食恶果。西南之战一开始,谷神便教了诸位,要与汉军长存,战场上一条心,这一战才能打完。为什么?汉人就要是我大金的子民了,他们要成为你们的兄弟!没有这样的气度,你们将来二十年、三十年,要一直打下去?你们坐不稳这样的江山,你们的子孙也坐不稳!”
“南方的雪细啊。”他仰头看着吹来的风雪,“长在中原、长在江南的汉人,承平日久,战力不彰,但真是这样吗?你们把人逼到想死的时候,也会有黑旗军,也会有杀出江宁的小太子。若有人心向我女真,他们慢慢的,也会变得像咱们女真。”
“……谷神并未逼迫汉军上前,他明立赏罚,定下规矩,只是想重蹈江宁之战的覆辙?不是的,他要让明大势的汉军,先一步进到我大金的军中。总有人在前,有人在后,这是为平定天下所做的准备。可叹你们多数不明白谷神的用心。你们并肩作战却将其视为外族!即便如此,雨水溪之战里,就真的只有投降的汉军吗?”
“雨水溪一战。”宗翰一字一顿地说道,“剩余七千余人中,有近两千的汉军,自始至终未曾投降,汉将渠芳延一直在指挥部下上前作战,有人不信他,他便约束部下固守一侧。这一战打完了,我听说,在雨水溪,有人说汉军不可信,叫着要将渠芳延所部调到后方去,又或者让他们上阵去死。这样说的人,愚不可及!”
他的骂声传出去,将领之中,达赉眉头紧蹙,面色不忿,余余等人多少也有些蹙眉。宗翰吸了一口气,朝后方挥了挥手:“渠芳延,出来吧。”
话音落下后片刻,大帐之中有身着铠甲的将领走出来,他走到宗翰身前,眼眶微红,纳头便拜。宗翰便受了他的叩首,低头道:“渠芳延,雨水溪之败,你为何不反、不降啊?”
“小臣……末将的父亲,死于黑旗之手……大帅……”
宗翰点头,托起他的双手,将他扶起来:“懂了。”他道,“西南之战,本王给你一句话,必让你为乃父报仇,但你也要给本王一句话。”
“请、请大帅吩咐……”
“这仇,你亲手来报。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手下只有三千人的偏将,本王要给你个好差事——不光是在西南。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武朝气数尽了,这天下归于大金,但将来,这汉人所在的地方,也要归你们汉人所治,这是本王对你的期许,你记住了。”
渠芳延口中说着感激涕零的话语,纳头要再拜,宗翰抓住了他的手臂:“纠纠男儿,不要效女子神态,你进去吧。”他手臂朝着篝火的那边一挥,“从今往后,你与他们同列!”
渠芳延抱拳一礼,朝那边走过去。他原是汉军之中的微末小将,但此时在场,哪一个不是纵横天下的金军英雄,走出两步,对于该去什么位置微感犹豫,那边高庆裔挥起手臂:“来。”将他召到了身边站着。
走过韩企先身边时,韩企先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宗翰点了点头。
“与汉人之事,撒八做得极好,我很欣慰。韩企先卿、高庆裔卿也堪为表率,你们哪,收起那分傲慢,看看他们,学学他们!”
“至于雨水溪,败于轻敌,但也不是大事!这三十余年来纵横天下,若全是土鸡瓦狗一般的对手,本王都要觉得有些乏味了!西南之战,能遇上这样的对手,很好。”
“我觉得,诸位也会觉得很好。”
风雪降下来。
对于雨水溪之战,宗翰洋洋洒洒地说了那许多,却都是战场之外的更加高远的事情。对于战败的事实,却不过两个很好,这时候平平静静地说完,不少人心中却自有豪情升起。
没错,面对区区小败,面对势均力敌的对手,睥睨天下三十余载的金国大军,除了一句“很好”,还该有怎样的情绪呢?
雪依旧漫漫而下,熊熊燃烧的篝火前,过得片刻,宗翰着韩企先宣布了对许多将领的赏罚、调动细节。
赏罚、调动皆宣布完毕后,宗翰挥了挥手,让众人各自回去,他转身进了大帐。只有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始终跪在那风雪中、篝火前,宗翰不下令,他们一时间便不敢起身。
散会之后,又有一些将领陆续而来,到大营之中单独面前了宗翰。这一夜过了子时,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的身上都披了一层积雪,宗翰从帐中走出来,他到两个儿子身前搬了木桩坐了片刻,随后起身,叹了口气:“进来吧。”
两人腿都麻了,亦步亦趋地跟随进去,到大帐之中又跪下,宗翰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找椅子坐下,别跪了。都喝口热茶,别坏了膝盖。”
两兄弟又站起来,坐到一边自取了小几上的热水喝了几口,随后又恢复正襟危坐。宗翰坐在桌子的后方,过了好一阵,方才开口:“知道为父为什么敲打你们?”
完颜设也马低头拱手:“诋毁刚刚战死的大将,的确不妥。而且遭逢此败,父帅敲打儿子,方能对其余人起震慑之效。”
“肤浅!”宗翰目光冰冷,“雨水溪之战,说明的是华夏军的战力已不输给我们,你再自作聪明,将来大意轻敌,西南一战,为父真要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是。”完颜设也马目光转动,犹豫片刻,终于再度低头。
此时,一旁的完颜斜保站起身来,拱手道:“父帅,儿子有些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说。”
“雨水溪之战,前前后后的讯息,军中大将,许多人都知道,以高庆裔、韩企先等人的聪明,未尝不知道此战症结在哪。他们嘴上虽未说,但仍旧放任军中众人谈论汉军的问题,这是因为汉军是真的不能战啊。父帅如今振奋汉军士气,莫非真能让他们……参与到这场大战里去么?”
完颜斜保问得稍有些犹豫,但心中所想,很显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宗翰望着他好一阵,赞许地笑了笑:
“你看似鲁莽,粗中有细,倒不是什么坏事。这些天你在军中带头议论讹里里,也是早已想好了的打算喽?”
斜保道:“回禀父帅,讹里里以近千亲卫对阵鹰嘴岩八百黑旗而不胜,虽然守鹰嘴岩的也是黑旗当中最厉害的队伍之一,但仍旧说明了黑旗的战力。这件事情,也只有父帅今日说出来,方能对众人起振奋之效,儿子是觉得……锅总得有人背啊,讹里里也好,汉军也好,总好过让大家觉得黑旗比我们还厉害。”
“那为何,你选的是诋毁讹里里,却不是骂汉军无能呢?”
斜保微微苦笑:“父帅明知故问了,雨水溪打完,前头的汉军确实只有两千人不到。但加上黄明县以及这一路之上已经塞进来的,汉军已近十万人,咱们塞了两个月才将人塞进来,要说一句他们不能战,再撤出去,西南之战不用打了。”
他顿了顿:“只是即便如此,儿臣也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倚重汉人的原因——当然,为往后计,重赏渠芳延,确是应有之义。但若要拖上战场,儿子仍旧觉得……西南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
宗翰哈哈大笑起来。完颜斜保面容粗犷,前面的话都显得谨慎,只到最后一句,隐隐约约有着几分睥睨天下的气魄,宗翰察觉到这点,老怀大慰,笑了许久才渐渐停下。
他坐在椅子上又沉默了好一阵,一直到大帐里安静到几乎让人泛起幻听了,设也马与斜保才听到他的话语响起。
“汉军之事,为谷神之策,自有用意。你们既然还有几分聪明,来日多与汉将搞好关系,另外,给我盯好渠芳延!”
听得谷神之名,两人的心神都安定了些许,一齐起来领命,设也马道:“父帅莫非觉得,这渠芳延有诈?”
“所有汉军都降了,独独他一人未降,以那位心魔的手段,谁能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宗翰说完,挥了挥手。
“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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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被掩在厚厚的云层上,风雪吹过苍莽的群山。
从金国、到中原、到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