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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他心里升起一阵恐慌。
他已经变得和昕浩一样了吗?
在她的心里,他的地位是否已下降到和他弟弟同级,她的眼里,也不再有他?
一连串的疑问,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这根本不合理!
他摇摇头,拒绝这个可能性。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该思考这个问题,毕竟是他率先提出解除婚约的,不是吗?
原来恋爱的人,到最后都会结婚啊……
耳边响起沈海贝幼年时的童言童语,魏昕磊又被搞胡涂,究竟他这矛盾的心情所为何来?
也许,海风能给他答案?
第四章
下午,风方歇。
海面又恢复平静,沙滩上没有半个人影,只留下未完成的沙堡,在风中减损生命。
一粒、两粒。
一阵风,吹走一堆沙。
从海面偶尔吹拂而来的微风,卷起沙堡上干涸的沙粒,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特别荒凉,却又悄悄透露着暖意。
天气真好。
站在落地窗前,感受迎面而来的和风。沈海贝眼睛虽看不见,但触觉却相反地变得更为敏锐,她甚至能听见大海的声音。
泡杯咖啡吧!再来几片饼干,就是一顿简单的下午茶了。
沈海贝决定不要浪费如此美好的下午,于是摸索着进厨房,缓慢地走近流理台,打开底下的柜子拿出水壶,放在水龙头底下注满水。
她用手指头探测水位……唔,八分满,正好。然后关上水龙头,将水壶提到瓦斯炉上,转动开关烧开水,接着又拿出咖啡杯,等水滚。
一分钟、两分钟……
已然完全失去视力的沈海贝,只能听声音分辨水滚了没有。若是水壶传出的声响很大,表示还早得很。若是声音突然变小,则代表水快滚了,但真正提醒她的还是“哔哔”的声音,要一直等到水壶发出声响,才能确定水真的开了。
“哔哔!”
李妈特地为她买的哔哔壶,终于在经过十分钟后发出声音,提醒她该关火了。她摸索着想关上瓦斯炉,手却不小心碰到了水壶。沈海贝直觉地畏缩,反被溢出的水花烫着。
“好痛!”
“海贝!”
她和魏昕磊几乎同时喊出声,但动作却明显的不同。沈海贝想缩回手,魏昕磊却抓住她的手,硬将她拉到水龙头底下冲水,她的手立时觉得舒服许多,不再那么疼痛。
“你该死的以为你在做什么?”魏昕磊既忙着抓住她的手,又得腾出另一只手去关瓦斯炉,口气想当然耳不会太好。
“我在烧开水。”沈海贝尽可能忽略他轻藐的语气,平静的答道。
“我当然知道你在烧开水。”魏昕磊诅咒个没完。“我是在问你,你干嘛一个人做这么危险的事,难道你对自己的处境都没有自觉吗?”他真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没烧掉房子算她运气好,一簇小火苗都可能酿成大祸。
“我知道我看不见,不必你再提醒我。”她的表情很平静,几乎是没有表情。魏昕磊见状又诅咒一声,不晓得该怎么解释。
“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该死,她怎么变得这么难缠?
他烦恼地用手扒扒头发。
“我只是觉得,你的行动既然不方便,许多事不一定非得自己来,吩咐一声就行。”就算他在楼上睡午觉,只要她喊一声,他也会立刻冲下楼,没有必要冒险。
“谢谢你。”沈海贝向魏昕磊道谢。“但我想靠自己,不想麻烦别人。”
由于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就跟石膏像没两样。魏昕磊根本猜不透她真正的心意,只得无言的瞪着她,默默拿出药箱为她上药。
“你不必帮我涂药,只要告诉我该用哪一瓶药膏就行了。”她大小姐眼睛看不见东西,口气倒是不小,连他要帮忙涂药,都一律拒绝。
魏昕磊原本挤药膏的手,当场停在空中,连皱了好几次眉,才火大的反问沈海贝。
“你看得见东西吗?”他会气死。“你什么事都想自己来,任何时候都不愿依赖别人。但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你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学习独立?”魏昕磊没忘记李妈说过的话,也亲眼看见她的改变,却深深不能认同。
一阵难堪的沉默,随着魏昕磊这一番话,在他们四周蔓延开来,直至死寂。
“该死,海贝,我并不是——”
“就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更要学习独立。”
魏昕磊原本以为自己的说词伤到她,正想解释,没想到沈海贝抢先他一步把句子说完。
他只能张大了嘴,看她坚毅的表情,这又是一个全新的海贝,他不认识。
“海贝……”
“以前我过得太幸福了。”沈海贝说。“过去有太多人包围着我、宠爱着我,以至于淹没了内心真正的感觉。现在的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触感却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敏锐,所以才说是学习独立的大好时机。”
过去的她,是个十足的千金大小姐,养在温室里的花朵。你可以说她美丽、说她可人,但绝对走不出温室,除非有他罩着,否则极容易缺氧而死。
魏昕磊比谁都了解她这项缺点,因为他就是供应她的氧气,她另类的氧气筒。只是当氧气用尽,他想出外补充一点新鲜空气,再回头却发现原先的病人已经拔掉了呼吸器,再也用不着他,他竟变得彷徨无所依,甚至有那么一点恐慌。
瞬间,他无言以对,竟想不出任何话反驳沈海贝,这时她又道——
“再说,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独立一点?现在我正朝着你为我预定的目标前进,你应该高兴才对。”
这就像一道难解的数学题,永远有正反两面。是正数或是负数,完全取决于当时的题目,他曾经是那个出题的人,现在却不确定了。
“我并没有嫌你烦,你不要误会了。”不晓得怎么搞的,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这一句话,而且一点都不搭轧。
“可是在我的感觉里面,你就是这样看我,把我视为一个大麻烦。”他的语意虽含糊,但沈海贝每一句话都听得懂,也记得他伤她多深。
就如同他们重逢后的每一次场面,她一定是说完话就走,他一定是瞪着她的背影发呆,思索她话中的意思。
他把她视为一个小麻烦,是这样吗?
魏昕磊怎么也想不起,他做了什么事让她这样看他。他是对她有些抱怨没错,但同时也很照顾她。除非她还在记恨当时的事,否则没有理由这样说他。
随着魏昕磊无法理解的表情,时光倒回到从前,那段谁也忘不了的青涩岁月……
“Ray,你的未婚妻在教室外面等你哦,不要让她久等。”
从一年级开始,他就被贴上“沈海贝未婚夫”的标签,走到哪里都有人嘲笑。
“我收拾好书包就过去,你们不要欺侮她。”虽然如此,他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海贝就像他妹妹,哥哥照顾妹妹是应该的,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好好哦,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同学之中有人羡慕的说道。
“不是啦,是未婚妻,你搞错啦!”也有同学鸡婆更正。
“未婚妻是用来做什么的?”总是有人搞不清楚。
“结婚用的。”
“那Ray以后要跟Belle结婚喽?”
“就是这样。”
“好棒哦,我也要,我也想跟Belle结婚。”
年幼无知的孩童们,连少年都构不上,也搞不懂结婚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就抢着要沈海贝,不为什么,因为她长得实在太可爱了。
“她长得好像画里面的天使!”
“对,好像!”
同学们议论纷纷,每个人都好羡慕他有那样的未婚妻。魏昕磊本身也很得意,神情间充满了骄傲。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这份骄傲,起了微妙的变化。
随着青春期的来临,他对周遭同学的嘲笑越来越不耐烦,当中最糟的,要算是他对高中校花表白的那一次,那回他几乎翻脸。
当时,他快要念完十二年级,准备升大学。在他即将毕业之际,他终于鼓起勇气向金发碧眼的校花表白,谁知道所得到的答案竟是——
“我是很欣赏你啦,Ray。”校花笑呵呵。“但是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都有未婚妻了,还来招惹我。你看,你那可爱的未婚妻就站在柱子旁边等着你呢!你还不赶快过去?”
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讽刺,金发碧眼的美女,就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嘲笑他,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困窘。
他立即气愤的转身,瞪着一脸无辜的沈海贝。多亏他父亲颁布的圣旨,规定他每天一定要先送海贝回家,接着才能做自己的事,让他成为同学们的笑柄。
魏昕磊明白,这不是她的错。每次都要等到几近天黑,他才肯带她回家,其实她也很委屈,但他总是忍不住要把罪怪到她头上,搞得大家心情很不好。
这样的情形,随着魏昕磊上大学越演越烈。活跃于大学的他,根本抽不出空来接送沈海贝,终于有一天,他发火了,卯起来大骂特骂。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狗跟在我后头?我又不是你的保母!”通常他不会吼她,只会哄她。可身心都不自由的他真的受够了,再也不想带着她这支拖油瓶。
“我知道磊哥你不高兴。”沈海贝唯唯诺诺的答道。“但这是魏爸爸的吩咐,我也没有办法……”
“去你的没有办法!”他简直快要抓狂。“你真是没有主见,而且不但没有主见,还是个小麻烦,真想不透当初我怎么会觉得你可爱,抢着抱你!”
“磊哥……”
“我拜托你饶了我吧!”他的头烦到快爆炸。“你要去当谁的未婚妻都好,就是不要当我的,我快受不了了。”
“磊哥——”
“我恨你,沈海贝。”他抱着发疼的头低吼。“你是我人生最大的污点,怎么也摆脱不掉的麻烦,你最好离我几百公尺远,永远不要靠近我!”
这是他大学时讲的话,当时他正值血气方刚,将世界踩在脚下。任何一粒灰尘,都将它视为绊脚石,更何况是让他成为同学们嘲笑目标的海贝?他当然会不耐烦了。
可是在我的感觉里面,你就是这样看我,把我视为一个小麻烦。
令人很沮丧的,她误会他了。他不否认,他确实有一段时间觉得她很烦,但那是学生时代的事,难道她就不曾觉得烦过?
收起不解的眼光和纷乱的思绪,魏昕磊又一次深深感到,这个蜕变后的海贝他不认识,一点都不熟。
海风吟唱着古老的旋律,随着浪潮的起落敲打它的节奏,远忽近的将浪花拍打上岸。天刚破晓,四周仍是一片灰蒙,沉重的雾气,像是玻璃罩般的笼罩着这一片沙滩,以及留在沙滩上的城堡。
“城墙倒了,得赶快补上才行……”身穿白衣的沈海贝,一个人蹲在沙堡的前面,努力地修复沙堡。四周的雾很浓,稍不注意,很容易忽视她的存在,和她那一双小小的手。
“你堆错边了。”和她一样早起的魏昕磊,并未忽视她的存在。她或许娇小,窈窕的身影或许和浓雾呵成一气,但从不是一个能被轻易忽略的人。
“真的吗?”沈海贝仔细摸昨日未完成的沙堡,发现她真的补错边,不禁绽开一个甜美的微笑,用手把沙堡抚平。
“你越弄越糟。”魏昕磊见状摇摇头,也跟着蹲下来,重新再堆一座沙堡,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好。
他们默默地堆着沙堡,虽然动作不若往日的流畅,但默契倒没变,仍是相当契合。
“记得以前我们经常像这样,一起堆沙堡。”魏昕磊首先打破沉默,淡淡地提起往事。
“嗯,几乎每次回来度假的时候都会堆上个几座,而且还会颁奖呢!”从他们开始上学以后,他们就搬到市区去住,但暑假经常回来就是。
“我通常都是冠军。”魏昕磊得意的笑道。
“我经常殿后。”沈海贝承认自己的功夫没有他的好,沙堡怎么堆怎么倒,难得一次例外。
这些属于过往的美好回忆,分分秒秒都保留在彼此的时空胶囊里,不曾流失半个颗粒。魏昕磊不懂自己为何想逃脱这份宁静,又为何会觉得她烦,她分明是一个天使。
“我从来没有把你视为麻烦。”偶尔的烦躁是会有一点,但从没有看轻她的意思。
“是吗?”她耸耸肩,不对他的话表示任何意见。但光这个动作,就已经教他很不是滋味了,过去她从不会质疑他的话。
过去又过去,无数个过去。
魏昕磊突然想起不久以前,关以升对他说的话。他说:“你的眼睛填满了思念”,当时他就无法否认,现在更是不能。
他想念她,想念这个家。
家的感觉依个人的需求而定,有的人追求心灵的皈依,不在乎外在的飘泊与否。有的人却一定要有华美的大宅,才能产生家的感觉。但就他的认知,只要能够让心定下来,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宁静,那就是家了。
在外飘泊了两年,也迷惘了两年。许多事他都能说得冠冕堂皇,唯独这件事,他是到了最近才明白,想想也真可笑。
“我想念你,海贝。”更可笑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眼中的思念为谁而生,直到关以升提醒他,他才愕然惊醒。
沈海贝原本在堆沙堡的手,因他这一句话而止住,久久无法动作。
所谓思念,可以很单纯,也可以很复杂。最重要的,是要能确定,此刻她就无法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于是,她空洞的看着他。失明夺去了她眼里的灵魂,却也巧妙地掩饰了她的感情。她毫无情绪的表情令人生气,也令人泄气,魏昕磊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我在台湾遇见了关以升,他对我说了许多话,这些话非常有用。”虽然她没多大的反应,但他仍然选择延续话题。
“关以升?”沈海贝对他的话反应不怎么热烈,对这个名字倒是充满好奇。
“好几年前我们曾在这里见过面,你忘啦?”魏昕磊提醒沈海贝,远在他们还躲在父亲羽翼下的时期,曾在这栋海边的别墅打过招呼。当时他们都年轻,也很拘谨,未曾有太深入的交谈,但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
“啊,我想起来了。”经他这么一提醒,她恍然大悟。“我记得他好像跟他父亲一起来加拿大拜访魏爸爸,魏爸爸还为他们父子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派对。”
“对,就是他。”魏昕磊咧嘴一笑。“我们在台北的下水道相遇,你说妙不妙?”
“他是一个很出色的男人。”沈海贝淡淡一笑,未曾对他的话多做任何一句批注。魏昕磊除了生气之外同时亦十分懊恼,难道她都不会对他这两年的生活感到好奇?
“你想念我吗,海贝?”他问了一个从回来后就想问的问题,并且在脑中擅自写上答案。
她想念他,这是一定的。从小她就跟在他屁股后面打转,没有理由不想念一个随时随地照顾她的人。
他是如此的有自信,然而当沉默逐渐蔓延,几乎掩盖过浓雾,焦虑同时涌上他的胸口,堵住他的呼吸。
他想起魏昕浩,想起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他不想嫉妒他弟弟,说服自己他只是一时无法适应,但沈海贝的沉默刺激了他,使他不自觉地朝这个方向推想……
“我当然想念你,磊哥。”几乎经过了半个世纪的沉默后,沈海贝才幽幽地说道。“但同时我也看清了一些事情。”
她终于回答了他的问话,却是附带但书,魏昕磊无法理解。
“这话是什么意思?”恍若哑谜般难懂。
“意思是我终于有时间思考,并且松了一口气。”
“能说得更清楚点吗?我并不特别欣赏哑谜。”魏昕磊口气不怎么好地回道,沈海贝只好进一步解释。
“磊哥,你曾说过,只有在我同意解除婚约的情况下,才会回到加拿大吧?”
这是他临走前撂下的誓言,而且也做到了,但他还是不懂这跟她说的事扯上什么关系。
“当时我十分埋怨你,因为你让我的立场变得很困难。我一方面想让你高兴,另一方面又不能对不起魏爸爸,所以我不敢答应,你就当着我的面走掉。”难堪的回忆,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只会烙印在心里的更深处,变成一个印记。
面对这个印记,魏昕磊无话可说。是他让这个印记留在她身上,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可以说是烙下这个印记的刽子手,没有资格辩解。
“海贝,我——”
“我一直很后悔,当时我为什么没有答应你。”
犯下罪行的人诚心忏悔,但受害人却宽宏大量不再计较,魏昕磊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应该答应你的,磊哥。”沈海贝的语气满是遗憾。“如果当时我答应解除婚约,你就不会离开加拿大,魏爸爸或许就不会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命运的转轮一向严苛,没有人能预测何时会发生不幸,包括魏昕磊自己。
这句话,本该是由他说的,她却抢先说对不起,魏昕磊只能苦笑。
“就算我没有离开加拿大,车祸还是会发生。”这跟她完全无关。
“或许吧!”她不置可否。“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该为了一个不确定的信念而固执,搞得大家都累。”
“海贝……”为何她一定要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我对不起你,磊哥。”沈海贝向他道歉。“直到我决定解除婚约,才知道我有多傻,才了解你有多痛苦。”
“我并不觉得痛苦。”他只是犹疑,只是一时冲动?并不像她说的那么为难。
“谢谢你,磊哥,你总是这么宠我。”直到他再也受不了为止。“但我了解,被一个不爱的人绑住有多难受,你实在不必为我忍受这么多。”
“我没有为你忍受什么。”他苦笑。他忍受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的心情,为什么她会这般误解?
“我们都自由了。”
在她说过的一连串话之中,就属这句最令他感到震撼,连带地掀起他的恐慌。
“自由?”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磊哥。”她绽开一个微笑。“以前我不了解,直到决定放手,才发现被绑住的人不只是你,我也被束缚了。过去我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爱你,也必须爱你,但之后发生的事改变了一切,也更让我看清,信念不一定是对的,它可能不真实,可能欺骗你。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能原谅我吗,磊哥?原谅我浪费了你这么多时间。”
美丽的微笑中,带着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