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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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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在倪娜举行婚礼之后匆匆把目光落在吴国斌身上,或许他急切地需要慰藉。那是人的通病,也是造成误会的老根。可是人总会有各种错处,男女都一样,这才能构成一个个炮经风霜的故事;不犯点错,只是个梦想,世上不可能有那么乏味的人。
  卷毛冷丁叹息一声:“我真没想到,两个同样美丽的女孩,心地会截然相反。这真是个天大的讽刺。”
  “你把她错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大概是。”他沉吟道,“你击中要害了。”
  “要是她知道你爱的只是另一个人的化身。”我说,“这太残酷了。”
  他忧愁地看着我,直看得我心发软,才说:“那么,别对任何人说起。知道么,有时我恨她,有时却觉得自己也挺坏!不过,既然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我一定尽量弥补过失。”
  我同他分手后回到宿舍,突然不忍再看黑女孩的惟淬神情。我成了知情人,却参与了对她的欺瞒,这个罪过抵消了她给我的恶感;仿佛她的强恃尖刻是浮在表层的,而我,却铁石心肠,掩掩盖盖,虚伪地、无动于衷地对待他人。那一阵,我真是觉得心外面长出一层发脆的硬壳,有一种堵梗的不适;时间久了,竟适从了,慢慢地能在心里装下许多各种鲜为人知的东西。据说,这就叫成熟,正常得不得再正常,可我至今仍怀念那种灵魂遭侵蚀的轻微痛楚。
  卷毛尔后果然每日必来探病人,安慰她,坐一会儿,就像每日完成作业那么准确无误。我惊奇男人的耐力,那几乎近于一种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只是力图保持原有的一切。我想,如果后来不发生一系列事件,唤起他改变推翻那场恋爱的话,他会听天由命,最后结出一个爱情的涩果。
  吴国斌病愈后就一直有点心灰意懒,她是极敏感的,会体察出卷毛的热情已非昔日。她有所收敛,但这收敛又使她怒火中伤,痛苦不堪,成天没个好脸色。我知道,她想往的是猛烈的宠爱,是那种轰动的、会碰撞出大起大落的爱情。她的心已被灼伤,淡淡的、平静的小火光使她难以激起浪花。
  在那个时刻,她突然想到去探望她姐姐吴国平,这个一念之差导致了她走入岔路,那条岔路一直通向阴潮潮的监狱。
  吴国平是个楚楚动人的女士,因为她,好长一段时期我对美女存有戒心。她像个阴暗的窖藏,时时漏出一点伤人的阴气。在那夜晚,我无意中旁听她说了一大套对爱情的认识,在她眼里人不靠真情,凭的是诸如欲擒故纵之类的伎俩就能将爱人抓在手中,仿佛爱人是一件占有物。
  吴国斌无限崇拜她的姐姐,曾多次向我炫耀吴国平的与众不同。她说:
  “举个例来说吧。我妈跟我说不到一处去,在家常扑上来与我扭打——她一向就是个女恶魔,我恨她。我们相打时,姐姐从不来拉拉扯扯,她照旧在厮打声中做她想做的事!”
  “她为什么不劝劝架?”
  “她认为自己是局外人。”
  “太冷漠了。”我说,“她不该那么。”
  “她了不起也就在于这一点,能超越别的人。你说她不罕见吗?”
  她有点狰狞地逼视着我,似笑非笑;她很霸道,但又无知幼稚,鼠目寸光,仿佛一个破布拼起的杂色人,很难将她归纳成哪种人。我没理睬她,想着拉开距离,世界那么大,容纳得下我,也容纳得了她。
  自从打大村屯林场归来,吴国斌就同以前判若两人。先是同老枪亲热得异乎寻常,然而老枪则喜欢逃走。我原以为男的都会把目光落在漂亮的女孩身上,有一回老枪表白似的对我说,他例外,认为温柔善良才是顶要紧的。尽管我永远不可能爱上那个人,但心里却信赖他,觉得有这眼力的男人既高明又正派。
  老枪不辞而别,于是吴国斌又重新物色人选。时常能看见她花枝招展地频频与其他男生约会;不久,她又扬着一封厚信宣称,家里在安徽三线厂给她介绍了对象,她若嫁了他便可去那儿落户。那时,漂亮女孩走这步棋的不少,被称为走第三条道路——既不是革命路,又不是反革命路,是条谋生计的中间路。
  这下,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卷毛发起急来,他像被触痛了,嘴角发出水泡。不知他是在挽救初恋还是在挽救被抛弃的声誉。总之,他勤勤恳恳地写了许多信托我带交吴国斌,然而她却冷冷一笑,带着女皇的气派把那些信撕个粉身碎骨。
  美妹恰恰出现在卷毛倍受伤痛的当口,她像一股清新的小风,燃起了卷毛几乎泯灭的爱心,几天之后,他们就好得如胶如漆。我始终相信,两个伤口流着鲜血的人,相爱便成了自救以及彼此间的互救。
  有个夜晚,美妹蹑手蹑脚地回到女宿舍,身上带着一种冷香,淡雅高贵;以后闻到这类冷香我就会联想起热恋中的女孩。她挨近我,脚趾冷冷地碰到我的腿,我动了动,她轻声问道:“你醒着吗?”
  铺板吮地一声响,吴国斌从被子里坐起,“只有我醒着,等你。”
  美妹哦了一声,“你吓了我一跳。”
  “这话本该由我来说!”黑女孩的眼白在暗头里闪动,她背朝着窗坐,肩和膝盖都耸着,“是你吓了我一跳,才来了几天,就……你可是有眼光,乘人之危。”
  “我们是真心相爱。”美妹说。
  黑女孩的气焰一下子消退,那口气已无心恋战:“那与我无关!你少说这个。”
  事隔许久,美妹已回泰兴,吴国斌她对我说起那个火药味弥漫女宿舍的夜。
  “我是打算大闹一场,出口恶气,轰走她。但她提到什么爱不爱,弄得气氛软绵绵的。我干嘛要恨她呢?卷毛就是让人喜欢,我也爱他爱得痴迷。什么第三条道路,什么老枪,都滚蛋!我本是激激他的,哪想过了头。”
  我突然掉头就走,不想看她的脸。
  她是自食其果,想奴役人就注定了她不幸的结局。我觉得恶其实是一种蠢,扎在那里头,便缺少未来感,更提不上先知先觉了。
  黑女孩与美妹在复杂的感情中竟成为朋友,她们的相处并非属于无法推卸的敷衍,而是一触即发的投和。尽管中间有裂缝有伪装却也充满了吸力。我听她们长久地谈论卷毛,相互补充着对他的认识,那么心平气和,相安无争,纷纷袒露心迹。我感觉她们的神经都出了些故障。
  我曾劝过美妹,她却不以为然,说她们的共同点不容抹杀,那就是深爱着同一个人;她大概是让爱冲昏了头脑,想当然地沉浸在那里,当她的胜利者。爱情容不得第三者,她们间总有人会被排斥,而吴国斌不大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为我亲爱的女伴忧心忡忡。
  卷毛是个不可预测的男人,他竟当机立断决定让美妹离开此地。关于他的动机,成为个费解的谜,他对它缄口不提。我总觉得与吴国斌有关,或许他已感觉到某种威胁,或许是不愿她们两个频频往来,反正那个动机中充满隐痛,而男人们不论年轻的或衰老的都更愿意藏匿自己的隐痛。
  美妹洒泪告别,仿佛顺手拈走了恋人的灵魂。无论那里面掺有什么玄兮兮的奥秘,美妹那种以善换爱的出发点,总让人觉得美丽无暇。卷毛振作起来,不再光顾女宿舍,自己端个盆在水房搓洗衣物;闲时就翻出箱里的小提琴练习“北风吹”什么的,他是音乐附小提琴班学出师的,据说当年是高才生,因此一旦拿起,技艺便日臻纯熟。
  这自然使黑女孩大失所望。她竭力去接近他笼络他,然而他只是出于礼貌在敷衍她,正当她怀着一丝希望惨淡地守着他时,倪娜死了。卷毛为此伤心得超出意料,我想,他一直是爱着她。这似乎与对美妹的爱不相矛盾,也不涉及到是否忠诚,仿佛是剩余的另一个内容。那之后,卷毛就处处避开吴国斌,本来他对她的感情就是对另一个人的伪装,如今,那一个人死了,留恋更是荡然无存。
  后来,断断续续走出些风声,说是卷毛的音乐教师正通过熟人把他调到泰兴的县文工团,那里极缺文艺骨干。
  有一天,连队大会餐,我从食堂帮工回来,遇上卷毛正站在树下操练琴术,日近黄昏,风已变得肃瑟,有股子逼人的杀气。我不知怎么就喊了他一声。
  “你好!”他说,“我也得收工了。”
  我问:“你真准备调到泰兴去?”
  “能去成当然最理想。”他说。
  “美妹知道吗?”
  他居然腼腆起来,像个一向疏远女孩的人那么局促地干咳一声:“她么,比我还积极,千方百计托人促成这事,不过,好事多磨,谁知能不能如愿。”
  我们正想念着热气腾腾的美妹,冷不防,吴国斌几步跨过来,尖锐地叫道:“如什么愿?是去泰兴千里相会么?”
  卷毛回答道:“完全正确。”
  “恭喜你。”吴国斌冷笑一声,“不过,我心里有几个疑团想让你帮我解开。”
  “我无能为力。”
  “你怕了!怕什么?你让我吃了天大的亏,难道连最后的这点责任都不敢承担?!”
  他们两个一句高一句低地争辩了好久,卷毛终于让了步,两个人一前一后循着公路往山上走去……
  掌灯后,会餐开始了。十人一桌,每桌上二十个菜,粗碗大盘,除了猪肉就是白菜、土豆,光土豆一项就配了近十个菜:土豆丝、土豆肉块、拔丝土豆、炸土豆片……这是农村风俗的沿袭:即将进入冬运忙季,提前犒劳众多出大力的伙计。我左顾右盼,就独缺卷毛他们两个。
  我预感卷毛面临着艰难困苦,他厌恶她,却幻想与她有个漂亮的绝交。这肯定是一场令他苦恼的约会,说不定那个黑女孩还会歇斯底里大发作。她让极端的自私蒙住了,蠢得就知道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旁人。
  会餐快散席时,吴国斌才问进来,坐在那儿用筷子胡乱地拨了点菜,低着头嚼着。我问她:“他呢?”
  “我们分头回来的。”她仰起脸,有点忧郁地看着我,“都了结了。”
  “很干脆。”我想,总算有了定局。
  她含混地点点头,筷子从手中滑下来,很响地掉在桌面上。坐在她对面的钱小曼突然尖叫一声:“出事了吗?”
  黑女孩不作声,绕过两张桌子取来一瓶白干,纵情喝了一通,酒分几路从嘴角挂落,湿透前襟。她嘭地摔破瓶子,大声喊叫:“我把卷毛推下了石崖!”
  “你醉了!”
  她擦擦鲜红的眼角,泣不成声地说:“快去救他,你们去救救他……”
  呼隆一声,满屋的人都站起来,奓着头发,仿佛那个倚着墙慢慢地瘫软下去的是个邪恶的女巫。只听知青头亢奋地叫了一声:
  “来两个人,先把这女的看起来I”
  “快去救他,再晚他性命难保!”她像一摊稀泥,肩和脖子都萎缩了,“我不会逃,我没处去投奔……”
  “看好她!”仍是铁一般的语气。
  人们在石崖下找到了卷毛,他摔得极惨,血肉模糊,半边脸全碎了。他失血过多,医生说再晚到一步就危险了。他痊愈后去南方疗养了半年,回来时脸上奇迹般地保持原有风貌。他仍是不停地练琴,那成了一种生存的动力,我总觉得,他在其中得到了难以言传的甜头。
  卷毛一直爱着美妹,但他调泰兴的事总不落实,每每刚显出一点起色便又搁浅,仿佛命运在加倍地考验这个人的诚意。他们分开八年,这期间,卷毛曾邂逅不少美妙女孩,她们无一例外都爱上过他,他也有过暂短的动摇,但最后都以认了干兄妹了事。
  八年后,这对恋人双双调回上海。在他们盛大的婚宴上,我庄严地感觉到幸福,因为我最亲密的女伴托付给了一个忠诚的懂得爱情甘苦的男人。
  那次事件后,吴国斌锒铛入狱。她在跳上警车前还宣称她是为了爱。黑女孩的爱已被恶压在最底层,扁了,永不见天日。她的美目布满血丝,狠狠地怒视着众人。我总觉得邪恶很能震撼人,给人以启迪。
  那年元旦,我去看守所给她送衣物,她搬着嘴,像个沦落的女人那样表示看破一切。
  “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她说,“不是吗?人人都会受点磨难。不谈我,就说你,那个姓郑的一命呜呼……”
  “那是两回事,”我说,“难道你连这点也分辨不出?”
  她尖声笑起来,低下颏,眼珠顶在眼睛的上端:“说吧,说我自作自受,死有余辜……都那么说。知道吗?我听够了!”
  我的心慢慢坠下去,从此,在我内心的隐秘世界中,那个被隐匿在终日不见阳光的监房中的黑女孩,成了个弱者;她是肇事者又是受害者,我说不清是怎么一种纷乱的感觉,它让我意识到,平时所闻所见不过是对人的一种解释,而并非人本身。
  序七
  幼年时我爱发问,那阵子外婆住在我家,她总是边飞针走线,边用些荒诞不经的老法子来匡正我的种种念头。有一次我问她:“人能跑,为什么要走?”外婆夸张地叫了一声,针尖在指头上戳出个小点。她老人家用昏花的双眼审视着我,严厉地问道:“你想跑?那么急着去抢什么好东西?”
  事后,外婆把这大事件绘声绘色地说与母亲听,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自己的叛逆倾向。母亲与外婆一向不和,但进到长辈后某些方面却同她相似得惊人。母亲历年来不断陆陆续续地讲了女孩的训诫:要稳重,要文静,笑起来别太狂,哭起来别太惨。我觉得这…一在委婉地打消我关于跑的念头——能走,何必要跑得气喘吁吁呢?
  然而,事违人愿。我居然活得跟跑着一样累,一样气喘吁吁;急急忙忙地抢夺着饱满凸出的人生:如痴如醉地爱过,也咬牙切齿地恨过——它应验了外婆的最初诘问。
  每每遇上一些伤心时不会大哭,快乐时不会大笑的_,我都会想起关于走与跑的那段风波,它其实深奥无比,并非处在生活的表层,而是个神秘的根。
  我爱过、恨过,但从不反悔;我可以大声笑,也曾大声哭,但我还得跑;那么急,也许真打算再去抢夺什么好东西。
  第七章
  知青头朱庆涛的影子已在本书屡次出现,但瘪得像只饥饿的甲壳虫,不过那只是个概念的印象,他本人则是个什么都齐全的男人。或许问题就出在齐全上——有许多东西因此搁置在一边,久而久之,便开始锈蚀;扔掉毕竟需要点超人的勇气,于是,那锈斑脱落的碎屑就越积越厚。
  他眉骨很高,黄眉毛,细脖子,再配上个精悍的矮身材,跟《社会发展简史》插页中的北京猿人貌似。他对林区作业,对各种体力劳动兴趣全无,这预示着他有永远当外行的可能。他的特色就在于当个苛刻的苦行者,并努力去约束其他人。除此之外,他一切平平,让人过目就忘,仿佛众多破折号中的一个,枯燥而又单薄,笔划甚少,走向又单一。
  知青头几乎在初次见面就表示出对我的成见,那是种天然的抵触,就如婴孩见到两个陌生人,会对其中一个微笑;遇上另一个则号陶大哭。我曾为此惶惶然过一阵,但不久就发现这是庸人自扰。知青头身前背后作对者比比皆是,他苦苦地用矛、盾同那些人周旋;对于我,他甚至还顾不上正视一眼,只在空隙时才投来那么不以为然的一瞥。
  知青头好像喜欢狂热地吃苦,他穿着单薄破旧,气管炎发作时才在脖子上套个睛纶大领套,一动作,那领会嗖嗖地转前转后。他对林业活一窍不通,但仍天天早起带队上山,抢着斧子到处乱削砍。午饭顿顿吃杂粮,不喝水也不带咸菜,食用起来像只噎食的鸡,老打干呃。烤火时,他脱去破棉袄,里头是件缩得很小的纱衣,本色已白得无法辨认。男生们老说他肚皮薄得像牛皮纸,大约是清苦的饮食加之宿风饮雨的辛劳所致。
  若干年过去了,我仍能清晰地记起那件白色的纱衣裹着黑苍苍的身躯,他极度的寒酸清廉总令我想起苦风中的一段秃木,树皮皱巴巴,树干紧得如抽筋。我曾把这么个不可思议的形象介绍给丈夫,他居然拍案而起,翻箱倒柜找出张二十岁时的纪念照。照片上的他宛如难民。他说当初有一种锤炼自己的狂热,总暗中背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不过,他的狂热只维持了九个月就烟消云散。说话间,他对他充满了兄弟般的宽谅。
  然而,知青头的狂热达到了极限,别人纷纷转换角色,回归生活现实,惟有他固守原地,野心经年不衰。我总以为他本性懦弱,惧怕狂热消退期的落魄,怕一无所有,怕暴露凡夫俗子的真面目以及那些鄙琐的杂念,于是便力不从心地焕发那邪兮兮的热度,用此掩饰虚弱、贫乏、自卑。
  我永远忘不了他在那年元旦演出的一场闹剧。闹剧盛大辉煌,因为它牵涉到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
  去看守所探望吴国斌的那个元旦,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在冰窖似的露天地行走,便会相信有关冻掉鼻子之类的说法。我走着,脚冷缩得厉害,在鞋内哐哐响,发硬发痛,有一道裂开的深刻的口子不时渗出鲜红色液体。脸腮让风舌吹得麻木,感觉像裹着一层浆过的粗布,难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表情。惟有眼睛例外,泪腺活跃,仿佛随时呼之欲出。狂风挟裹着雪渣碎石在空旷处回漩,发出鬼怪般的吼叫,阴森可怖,如在召集冰冷的野魂。我走了一程又踅回来,这么徒步上山,随时可能变成一具僵硬的女尸。我走向贮木场调度室,正逢指导员老邢在那儿聊天。
  “这种天你逛到山下来,真是不知深浅!”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歪过脖子叹口气,“连熊瞎子都乖乖地蹲仓了,傻狍子还乱窜。”
  调度嘿嘿乱笑。老邢就越发拿出点家长权威,给我一些软钉子。他像个伪装成老头的小孩,一旦有人捧,就晕乎了。不过既然撞见了他,那种家长权威就不容他撒手不管事。在他发足威风之后,便打听有没有去知青连的便车。
  “今个放假,车放到你知青连去拉西北风?”调度说。
  “有没有顺道的车?”
  “明天清早或许有。”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已有温暖的归宿。这种感觉很像在家时,半夜雷鸣刮风,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我只消蜷缩在软乎乎的被窝里,因为父亲会起床乒乒乓乓地关闭每一个窗户;倾洒的雨水湿了他的手臂,他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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