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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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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天呢?”
  “还没定。他是个忙人,一时抽不开身。小倪,千万别急。东北佬火上房顶了,还得把烟袋拍完呢。等他见了人,会答应的。”
  我不知他们背着我商量什么,只知与我有关。我立即体会出自己与健康人的天差地别。当晚,倪娜神秘地失踪了,大家昏昏沉沉入睡时她才带着一身寒气归来。她绞了一把热水毛巾递我,我擦了脸,就欠起身来看她做事。她把毛巾放在盆里搓着,忽然直起身忧郁地瞧着我,仿佛要把我印进记忆。我发现那水仍是清寡寡的,原来我已病得连污浊也没了,此刻,任何正常的机能都令我仰慕,可它们在逃避我,抛弃我。我简直羞于伸出手来,因为指甲苍白如纸,已无一丝血色。这改变了我十六年来的审美观:管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叫阿乡;将脸色苍白的女孩看作白雪公主。我忽然不要那书卷气的病态美,想往当一个村姑,有火烫的血气。
  当夜,我做了个苍白的梦。出现个老翁,貌似舅公但绝不是他,我想那舅公的形象不过是个幌子,除他之外我没关注过其他老翁的脸,所以只得由他的五官显现。他问道:你死在此地如何?我说好。然后就惊醒,悄悄坐起,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已经死去了。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我望着窗外,枯树在冷寂中站立。我想我死后,它仍会那么站立,将一枝的枯影斜射在窗上。我突然想挥动斧子将它截掉,让它先于我死,先于我倒在那儿,否则太不公平,否则我就死不瞑目。我要用最后的残忍杀掉那棵枯树,就如抹掉一个痕迹;找一个同归于尽的伙伴。那之后,再见到听到溺水者不顾一切抓住某件物品,我都会涌出悲悯。人怕的是两手空空去死,与其说是贪婪,还是归结于懦弱的天性。人的最大敌人便是孤独。
  “小姑娘!”倪娜转过脸来,“你想什么?”
  “有点冷。”
  她那儿窸窣地响起来,一下子钻进我的被子,她的上衣像是柞丝的,老是响着。她用裸着的胳膊拢住我的肩,我紧挨着她健壮美丽的身体,把脸埋在她胸前。她的热量暖烘烘地熏着我。我感觉那是一片温柔的云,是没有边际的温泉。在那里,我变成个婴孩,一个粉嘟嘟的女婴。
  “小姑娘,”她挨着我的耳际,“好好睡,明天就能决定命运。”
  倪娜差点领我上了歧途。
  一早,倪娜就把我拽起来,并把我全副武装起来。她说命运,我无动于衷。那份玄已失却魅力,它只对圈外人产生诱惑。我顺从她,是由于能讨她喜欢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们出了门,她搀着我,顺着铁轨一直向前。
  “去指导员家。”她说,“昨晚我去过,基本上已讲妥。你坚持一下呵。”
  没走多远,我就虚汗直淌。于倪娜无关的事我都觉得索然无味,此时我想着的只是昨晚她走夜路的寒冷,但愿知青头没再来接应。我怕那甜腻腻的声音会让她坠入陷阱。大意的女孩周围会徘徊一些阴险的男人。
  倪娜领我进入一个雄壮的门垛,在周围这是相当考究的,有土财主的气势。指导员是个大个子,身板挺得精薄;脸松松垮垮,像个瘪口袋。背影像小伙,脸像大爷,让人不知怎么就生出感慨!
  “炕上坐。”他就说了三个字,就找了个墙角倚着,蹲得低低的抽烟。
  那个炕有文把长,五六尺宽,像中学里的小戏台。坐上去,居然是温热的。炕头那儿坐着个黑擦擦的女人,奶奶模样,满脸是辛酸的皱纹,却敞着怀奶孩子。
  “是个小子!”她把孩子的腿扒开让我们过目,“生了四个丫头,才得这小子。隔几天就满月了。”
  说话间,外面涌入四个小丫,拖鼻涕,小狼般地看着我们。指导员挥挥手,她们就全蹿出去。他说:“隔几天她出了月子,我就去区里场里说说。她病得挺邪,”他用下颏点点我,表示已转过话锋,“不过,得让她落个白纸黑字,要不显出咱这块不仁义,将个病包子打发走,落个话柄。”
  我感觉钻进个圈套,指导员跟倪娜已组成起联盟,要不是他用了一番农民的精明算计,倪娜也许会一直瞒我大红宫印盖下来。我拼命喊:“我绝不写申请,别打算退我回去。”
  倪娜仓惶地说:“退回去你就能留在上海。”
  “要走我也不能这么走!”我说,“你想到我的心情吗?做一个走回头路的废人我情愿死。”
  “我讨厌你说死!”她对着我咬牙切齿。
  “我恨你那么逼我!”我笨拙地转了个身,用整个脊背对住她,样子很凶恶。
  我们说的上海话,然而指导员全都领悟,就如我们观赏哑剧小品,因为人的喜怒不分地域全球通用。他兴奋地说:“不走也中,咱这块养人。嘿,那地有灵气!”
  他比划着,如女人在炫耀娘家的富庶。他说当年日本鬼子有心闯这儿来掠夺木材,可天突然奇寒,大雪没人头顶,日本孬种吓得屁滚尿流。说话间,他带着对当地的爱以及对外来者的抵触。他甚至口口声声称这块儿养得起更多的知青娃,仿佛我们都成了靠他抚养的小丫。
  后来我才得知他原是从山东盲流过来的,这块肥沃的土地是他的恩主,因为爱得深,他才巴不得永久占有它。对于后来者,他深藏底细,跻身于当地人之列。他是农民,他的子孙万代都靠这片土地,那大概是他尽心尽力的动力。因此,我从不相信他会欢迎我们,任何托词不过都是些言不由衷的官样文章。
  有关外来人的观念在那个早晨就根深蒂固地存在了。不想走,是因为不能一无所获地走。那时我太年轻,满脑子功利思想,殊不知任何所获都会伴随着所失。
  默默地跟倪娜走回程路,她仍搀我。我穿得像个桶,而她身材高挑,使我自惭形秽。大概是这种自卑提醒我克服本性的狂妄,纵观下来,我能与之常相识不相疑的女友个个如花似玉,美不胜收。我很高兴自己凭着智慧和忠诚蒙住了她们讲究外貌的眼睛。
  风凄凉地吹。我对倪娜说起那株枯树,并且扬善避恶,只说怕那树。倪娜说请个男生帮忙砍一下。她确实已成了个一呼百应的人。我安下心,仿佛宿愿已了清。
  当天下午,倪娜真约了两个男生来砍树。其中一个英俊少年,天然卷毛发,他先爬上去砍那巨大的枯桠。然而就在枝桠落地的刹那间,他欣喜地叫道:“它还活着!”他们几个举起那大桠,说截断处木质是青白色,还有树浆渗出。看来它真活着,它有生命我就奈它不得。那棵活树因为我成了独臂将军,在它眼里,我是个该死的魔王。
  我的病情继续加剧,病魔能使人变得多愁善感:别人敲着铝盒去食堂,我会像聆听哀乐一般郁郁寡欢。钱小曼带着哭相看我,我便想到将来瞻仰遗容她会悲痛欲狂。郑间来过几次,垂着手呆站,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我怜惜他小姑娘般的腼腆,是我打击了他,让他空欢喜一场。我极想说些道歉的话,留在那个人伤痕累累的心底。可每逢我欠起身来,他就如惊弓之鸟,报出个离去的借口,让人不忍不允。
  我预感到死亡紧跟在生命之后,可我以为死是个郑重其事的杀手,它总会在下手前给点暗示。我想往的死其实也带着生的光彩,就如那个诡秘的旧梦轮回往来,生与死构成了浑圆,时空间连成了古朴的线。我不相信那个我会死,会真正死得没了灵魂。我只相信除我以外的人会先后长眠,他们难以长生不老。
  一个阴惨惨的下午,我孤独地安睡在黑擦擦的帐篷内,仿佛置身于乌青色恶云之下。天旋地转的头晕早已过去,我分不清是昏睡还是半昏迷。我见到舅公,这回他没与我讨论生死,而是紧闭宽阔的嘴。他向我伸出手,脸色格外肃穆。我觉得周身轻得像插遍羽毛,我微笑着想伸过手去……
  “你要什么?”
  我感觉有人摇撼我肩,指甲如尖犁嵌入。我感觉浑浑噩噩的地乎线突然闪耀一线鱼肚白,接着天和地被拉开,那可爱可亲的空白在扩展,我自己的气息充盈地占满四周。
  “可怜见的,她怕是不中用了。”
  “黑良心的,你怎么提走她的大头鞋?”
  “她用不上了。留着也白瞎。”
  “缺德玩意!”
  两个女人吵成一团,老母猪般地喘着粗气。我认得那两个蠢娘们。自从我们搬进帐篷,她们几乎天天来拾荒,麻绳呵、空罐头瓶什么的全要,装在大口袋里叮叮当当地掮走。
  我其实能一跃而起,吓她们半死,但那种兴致死掉了,难以生还。直到倪娜回来,佝起腰四处找那鞋,我才把经过说了一遍。
  她走出去,在一个树墩上坐了许久,头低垂在膝盖上。等钱小曼把她劝回来,她几乎已经冻僵。从那个傍晚起,倪娜就患了咽喉炎,嗓音永远带着沙哑。
  母亲总像个神灵出没于我生命中每一个重大关口。当天晚上我收到她寄自医院的信,除了一长串提问她还带来个坏消息:舅公在我离开上海的第二夜死去,说不是凶死,是安安静静地死。我没歇斯底里大发作,而是异常镇定地接受了发生的一切。
  我琢磨着回信,仿佛这是一场默写,只需要记忆冒出若干字眼——妈妈:我平安到达,一切均好,请勿念。很忙,详情以后告之。
  这个以后是彻底断裂掉了。除非我死后她收到一封简练通顺的诀别信,否则她是不会知晓这一段的坎坷。有了第一次,也就注定有了永久的回避。
  死这概念一直像枷锁。从小我听到死人就忍不住恶心;死人的遗物也如害虫般地令人毛骨悚然。对于活人,死亡永远是个缺陷,一个深深的魔窟。然而待它走近,擦过我们帐篷匆匆来临,我觉得它如个慈祥的老人,带着神秘的古老岁月的不可知。许多亲人祖先已随之而去,余下的亲人将相继汇集那里。我想我终于能在生前对死亡有了公正和超脱的认识。不过是时间上的落差,不值得惧怕。
  我写诀别信,那是为了亲人们的需要。他们也许会把这几尺宽的纸条留到发黄发脆。悲伤已被挤走。我甚至让倪娜扶我坐起,她把牛皮箱搬上她的铺位,那个神符般的锁对着我,我尽心擦拭它。倪娜定定地盯牢我。
  “你找什么?”她说,“我帮你找。”
  我的脸肿得很凶,一按就是一个坑,眼光不知怎的总有些涣散,所以我怕别人直视我,怕光线;哪怕是亲密的倪娜,我都不敢看,躲避她的脸,她的影子。我扶着箱子沿口,噢到逃窜出来的烟杂店才有的咸涩气味,用手翻搅着里面的衣物。我本想重新整理,换一种摆法,否则母亲见到原封不动的箱子会悲痛欲绝的。但我已无力做这些,我已至少有三天未进水米,人虚弱到极点,我只能搅拌它们,破坏原有的秩序。突然,我的手触到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那手感居然引起一阵心悸。
  那是一包泥土,一见它,我就想起我家门外那个栗色的园子。倪娜突然激情地夺过那包栗色的土,说这也许能救人。
  不知倪娜又施行什么魔法,总之她给我灌了许多栗色的汤;前些天我是喝口水也得吐一阵,但这仙汤入肚后,居然镇吐。事后我多次追问此事,她都含蓄地一笑,说只是用了偏方。我总觉得不仅仅如此,她不愿深谈的部分我也了如指掌。它值得我们揣在各自最高深莫测的地方。
  我就此一日日强壮开来,手指温暖,皮肤泛出血色,那样好看的亮晶晶我从前没见过。欢欣鼓舞地收获那些变化。仿佛不是为最根本的生命,而是为它展现的绝伦美妙。
  我在一次散步中遇上贮木场的大拿医生。
  “好多了吧?”他说,“那不过是水土有点不服,治那个,各种偏方都多得是。”
  “您真忘了当初的诊断?”我想当初他把病人舍弃掉了,总不该那么健忘。
  他长着豹头环眼,活像个揭竿而起的草莽英雄,但这只限于外表。十六岁的直率埋下了一个祸根。半年或一年,那个根就爆出另一岔新芽。可当时,医生笑了笑,是那种倦怠的笑,然后打了个响亮的哈哈就走开了。从此,只要他遇上我,都会异常亲热地咧一咧大嘴,客套地寒暄几句。我觉得我的健壮存在便证实了他的失策,老那么触目惊心地在他眼前晃过,让其一趟趟记起过失,简直是一种罪过。从此我避免同这个人照面,想让他忘掉我。可是忘掉我这样的女孩竟然很困难——这令人哭笑不得。
  对医生讲了那番话之后,我便匆匆回帐篷。在我心目中,对医生的忿怨已经了却,那时我还没学会把人恨得置于死地,恨是很费神的,我想轻装走在人生路上。
  我哼着歌走,帐篷门口位立个男人,他使我目瞪口呆,刹间就成了哑鸟。
  “我犯了个大错误。”他说,“不该让你来这儿,你这样的女孩……”他居高临下地瞧我,神气像发现一个落难公主。
  他清瘦了一点,没戴皮帽子,头发长长地覆盖着,比原先文气许多;但这个人我是不会忘掉的,就如不会忘掉自己。我只觉得浑身软软的,我原来是条自由的鱼,一旦游到他那条河中,就忘了原先的快乐。
  “我变了许多?”他问。
  我点点头。我急于结束这谈话;这个人我既不喜欢又不仇恨,然而却能叫我发窘,叫我难以从从容容行事。这让我恼羞成怒,“风太大,我想进帐篷去。”
  “原来你还认识我!”他说,“而且想请我进去坐一坐。对,在浦江饭店匆匆一见,我想我没向你做自我介绍。”
  大家都去参加最后几天的集训,帐篷内只有我们两个。我坐着,他则点起支烟。男人喜欢苦涩的烟,在家时,常常呆看父亲头上的烟圈飘荡试图弄通其中缘由。
  “讨厌烟是吗?”那个抽烟的男人说,“可那是我的法宝。知道吗?烟里的苦涩能使人对生活中的苦涩习以为常。”
  我坐得像个菩萨,心却翻腾起来,男人们的痛苦肯定非常内向,藏得紧也坠得深;喜欢烟草意味着男人的悲剧性格,他们亟待拯救,否则就会在辛酸凄苦中度过余生。
  “不能多想想快乐的事?”我说。
  他侧转脸来看看我:“还是你开朗。听你的。我作个自我介绍如何?我叫万林强,六六届高中生,是你们知青连的连长……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对这样落拓的上司失望了?”
  不!我是想,要躲一个人居然那么难,仿佛整个世界浓缩碍好小好小。
  “别担心。”万林强把烟蒂扔进铁皮炉内,“既然这个错误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会承担到底。有什么难处你就找我。”
  我恼恨他把我看成一个依赖别人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是个强女孩,完全不是那种玻璃瓶似的娇人儿。我冷冷地说:“我想不会有什么难处需要你行善的。”
  “我懂了。”他有些气馁,“现在我只好把多余的善打发到别处去。再见!”
  整个帐篷因他的离去猝然冷寂。女孩突然产生悔意,她的本意似乎不想刺伤他、冷落他。那种她自己也理不清的思绪逼她爆发,逼她说绝情的刻薄话,她本人只是个傀儡。
  支撑过了那一瞬,那个人就被驱逐出脑海。假如真有缘,在我濒死那刻他应该赶到,那时我曾呼唤过能帮我度难关的人。然而他错失良机,慢了那么几拍,风雨过去他才姗姗到来。这个人必与我无缘,因为我蒙难时他则在千里之遥!
  门外有些响动,我抑制不住地跑到门口,我怕开门,可又必须开,不得不冒险。门口没有那个清癯的影子,只有我失踪好些天的大头鞋。不远处,那个胖娘们讪讪地笑,一边弯着虎背熊腰在捡一根结了冰的断裤带,她拿起,像对付蛇那样使劲掐了掐,甩了甩,然后扔进破袋子,扬长而去。她的腿短,又向外弯着,两个膝盖分隔很开。我提起那双鞋,明明知道它失而复得的贵重,却仍忿忿不平地把它扔在一边,是斜着从高处掼下去的。我的期望远比它高远,却迷失在中途……
  我那时不知在渴求什么,只有守在倪娜身边,焦灼便会熄灭。倪娜似乎正在甜甜蜜蜜地恋爱,围着她的是个可亲可爱的男生,卷毛头,一口白牙,微笑十分优美迷人。这令我高兴,因为只有恋爱才能进入神魂颠倒的女人生涯,我的快乐的波动她也会有了。
  集训结束后,有相当一部分知青都被贮木场留下,卷毛头也在内。痴情的他在我们开拔的那一天不顾一切地搬来他的行李。卡车足足开了六小时,八十个人到了个令人目瞪口呆的荒凉山拗。那是个老采伐点,帐篷旧得泛出盐白色,如巨大的帆沉重地落下桅杆。老连队刚刚撤到新点去,他们留下温热的炭火以及几个油老鼠般的汉子,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倚着背风的坡晒太阳,其中一个四眼高鼻的大个子懒懒地把帽子抛向空中。
  “娘的!”指导员骂道,“说留些技术指导给咱连,到头来全是些二百五!”
  四周全是莽莽群山,自然广漠得让人压抑。我们四个女生占据半个帐篷,地方很宽敞。可不由自主地把铺挨得很紧。这儿仿佛一个原始部落,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与人之间就突然紧密起来。甚至黑女孩吴国斌也友好地提议说,应该在帐篷门上再加固个插销。然后她高举起破蒲包般的旧被子狠狠地在铺上乱摔,“这个断命的地方!”她咬牙切齿道,“全死在这儿喂黑熊算了。”
  另外半壁帐篷是个仓库,装着些铁器工具,好像那发硬的寒气不时冒一点过来,阴阴的。山里日照短,四点钟天就暗下来,偏偏发电的柴油机坏了。知青头挨个帐篷来发蜡烛。我开的门。他眯起眼往里找倪娜:“她人哪去了?跟谁出去的?”
  吴国斌醉了般地横步走来,稀哩哗啦地唱道:“她跟着她的爱人去远方……”在她幸灾乐祸的大笑声中,知青头干涩地咬了一声,很用力地,大概表示威严,然而黑女孩挑战似的越笑越颤,他只好尴尬地把门关得极响。
  钱小曼嘟哝说。“为什么要恨他?没道理。”
  吴国斌接口道:“谁让我心烦我就恨谁。”
  她就是那么个只让人见到恨的女孩,外表却很美,樱桃小口,线形的鼻子,眼珠流光溢彩,只是眼角那儿有个大疤破了相,像多了只狰狞的眼。我总觉得罪魁祸首是那个疤,她的恶气全部来自于它。这个女孩会有人听她支使。但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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