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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笺-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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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她平起平坐,已经是我极大的让步了。
  我亲自把信带到邮局去用担保寄出。
  回到家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今天下的决定给耀晖说个清楚。
  “大嫂,我有预感,你不会失败。”
  “真的?”
  “真的。不是有句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耀晖真好,他是这屋子内唯一一个不用我去照顾,且来照顾我的人。
  嫁进了金家,得到最宝贵的感情不是来自枕边人,而是这位视我如手足的小叔子。
  最低限度,金耀晖没有出卖我。
  如果没有了耀晖,我知道我会更彷惶、更无助、更焦虑。
  每天每夜面对着两个要对付自己、糟蹋自己、战胜自己的妹子,不能不与之相聚相处,真是世界上至难堪至难为的一件事。
  我的坦然、诚挚与真实个性,老早已随金信晖的死而殉葬。
  只有在耀晖面前,才稍稍复活。
  我相信我和小叔子的感情是一日千里。
  每逢周日,当我带同耀晖与我的三个孩子到郊外去散心,看着耀晖逗着咏琴、咏棋、咏书在玩乐,我就有一个幻觉。
  什么时候我身边才有一个真正可以相偎相依、互助互爱的人呢?
  新寡之后,我还是在自己发觉了人海波涛汹涌,江湖风浪澎湃的这一阵子,才晓得人生结伴是多么重要、多么必须。
  玩得一头一脸都是汗水的耀晖走近我身旁,问:“大嫂,你在想什么?”
  我强笑道:“没有想什么,只在胡想。”
  “你是想念大哥?”
  我摇头,很决绝地说:“不,我不想念他。”
  耀晖怪异地望着我,一脸的茫然。
  我仰望着蔚蓝的一望无际的晴空,道:“生命还有很遥远很遥远的路要走,你大哥抛下了我,连一份我以为可以专利专有的感情都要剥夺,或至少一分为二,我何必还要想念他?”
  回头看耀晖,他似懂非懂地凝望着我。
  “我需要在以后的人生中,有人相依相伴,那人不可能再是你的大哥。”
  “你找到了么?”耀晖这样问。
  “没有,我根本没有去找。”我笑,“不用找呢,我身边就有几人。”
  “是我们吗?大嫂。”
  “你会陪着大嫂过这几年的艰苦日子,是吗?”
  “是的,大嫂,不单是这几年,我愿意一直陪伴你,你放心!”
  “好。”
  我笑了,一把将耀晖拥在怀里。
  知道身边有一份支持力量,对于在大太阳下干活的女人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回为经常有不平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处理金信晖的遗产就是一例。
  信晖殁后,只有健如才知道他生前来往的律师楼与会计师楼,当然,在我承认了健如在金家的身分之后,我们把承办金家产业的胡李罗律师行找到了,请他代表我们申请领受金信晖的产业。
  负责的律师叫罗本堂。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整顿,他与会计师楼合作,做出了一张金信晖产业的清单,向政府有关部门申报了,就可以承受遗产。
  罗本堂把我和健如约到律师楼去商议。
  那日,惜如本应要上课的,健如故意在我跟前说:“大姐,叫惜如跟我们一起上律师楼好不好?我们多一个自己人在身边,有商有量,总是好的。”
  我心知肚明,要有商有量的是她们二人,而不是我。
  老早已准备了以一对二,于是实行大方到底,我很爽快地答:“对呀!惜如心思精细,有什么我们想不到的,她或能从旁提点,岂不是好?”
  与其回到家来,健如还会与惜如密谋,倒不如装傻扮懵,卖个顺水人情。
  当时,我看到的只是一面。
  绝没有料想到惜如之所以如此关心金家的事,又肯站在健如一边,有她个人的利害关系在内。
  坐到罗本堂律师跟前去,罗律师首先把一式两份文件交到我和健如手中,然后解释道:“根据我们整理调查与有关文件的记录,金先生名下的产业,绝大部分是代其父,亦即是金家管理的。这就得根据金老先生的遗嘱,将产业均分三个儿子。金信晖先生分得的产业再按照法律规定,分予他的遗孀与孩子。”
  健如听了之后,拿眼望望惜如,看她没有特殊表情,才开腔说:“信晖名下所有其实亦金老爷的资产,这一点我们的家人老早有了共识,对于金老爷的遗嘱,我们这下一代是很愿意遵守的。既然已经有清单在这儿,就按比例让金家的三兄弟均分吧,我们这一房绝无异议。”
  方健如连一个征询的眼神也没有传递给我,就喧宾夺主地做了主意。
  我告诫自己,在这大事上头,千万别乱动火气,无谓的风头让方健如独领,是不相干的,最紧要是没有实质上的损失。
  故而,我只静静地听,静静地留意,没有搭嘴,也不争论。
  反而是惜如,问了一个问题:“耀晖那么小,他能管钱吗?”
  “可以由他的信托人代管。”罗律师答。
  “他的信托人是谁呢?”惜如又问。
  我正觉得她的这个问题有点明知故问,耀晖一直跟在我身边生活,我不自然就是他的信托人吗?
  谁知罗律师的答案令我骇异,他说:“金氏三兄弟,既是长兄已辞世,按照法律,应是二兄金旭晖是幼弟的当然信托人了。”
  我立即答:“可是,耀晖一直跟在我身边长大,他与我的感情很好,而且信晖与耀晖是同父同母所生的。”
  罗本堂答:“金太太,法律是不讲感情关系的,金旭晖是金耀晖的兄长,也是金老先生的合法承继人之一,他如果要争取成为幼弟的信托监护人,他还是会被承认这份资格的。”
  “耀晖未心会答应。”我很有把握地说。
  “旭晖亦未必会申请,坚持要当金耀晖的监护人。”惜如也这样说。
  我是同意她的话的。
  金旭晖不似是个看重手足亲情的人,况且他身在外国,怎么照顾幼弟呢?
  当然,其后证实我的思想依然幼稚肤浅。
  之所以如此,就是还未学晓凡事从本身利益角度出发。
  一旦把仁义信爱作为看事处事的大前提,就会误导思想,估计错误。
  既是心上同意惜如的想法,也就无谓在这自以为不会发生的事上执拗下去。
  罗律师说:金老先生名下的产业,可分为三份。其中一份应由金信晖的遗属认领。他既然没有遗嘱,照法律规定应由两位嫂夫人以及子女分领。
  “罗律师,应该怎么个分法?”
  “妻子可占遗产百分之五十,其余一半归子女平分,不论男女。至于妻子的一份,金信晖先生的原配可以得三分之二,另一位金太太可以得三分之一。”
  健如一听,脸色骤变,正要说话,就见惜如轻声地咳嗽一声。健如当即鼓着双腮,沉静下来。
  罗律师还补充说:“据两位金太太所知,金信晖先生没有遗嘱,但他有一个保险箱存在香港银行,我看现在可以循正确手续申请开箱,看看保险箱内有没有遗嘱,再做最后定论。”
  健如立即接腔,道:“谁负责开保险箱?”
  “我建议由两位金太太一齐去开箱,这样比较公平。”
  罗律师这么说,显然是预防有其中一方在保险箱内找到了遗嘱或是其他宝贵之物,有遮瞒或吞没的行为。
  我心机一动,便道:“只是我姐妹两去开保险箱还是未见妥当,我们请罗律师一同去开箱,把保险箱内的一应物品取出来,按照遗产法分类,比较合宜。”
  健如当然没有理由反对,于是罗本堂说:“我派律师楼一个职员陪着你们去吧!”
  这样子讲定之后,罗本堂安排了一个日子,跟银行办妥手续,就通知我和健如去开保险箱。
  适逢是周六的上午,我没等健如开腔,就建议:“把惜如和耀晖一同带去好不好?”
  我之所以自动提出来,就是不要惜如和健如起疑心,觉得我已知道她俩是盟军。
  保险箱开启心之后,律师楼的阮先生预备了一个公文袋,当着我们把一应东西放进袋里去,一同回到罗本堂的办公室去检阅。
  看来金信晖在保险箱内存放的东西都没有什么特别。
  都是一些商务的合约正本以及房地产契约副本,前者对永隆行而言,当然要贮存,但一切合约都有副本在公司内,依此行事,至于地契房契,正本又在律师楼手上,对一切遗产的承办早有凭借。
  只有一个小柚木盒,很精致,上面用一张洒金纸封好,然后在洒金纸上写了两行字,是金信晖写给弟弟金耀晖的。
  耀晖弟:这个木盒内有一些小小玩意儿,都是我看着有趣,给你买下来的,希望你喜欢。
  别告诉人里头的小玩意是什么,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秘密!请记着,你从来都是我疼爱的小弟弟。
  各人都认得金信晖的字,耀晖读罢洒金纸上所写的短柬,更是高兴,道:“大哥一向待我都好,小时候,他带我到海滩拾贝壳,也把各种奇形怪状的贝壳放在小盒子内给我。”
  罗律师向我和健如说:“两位金太太,相信这个木盒给金耀晖领走,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当然没有异议了。
  于是耀晖兴高采烈地把小木盒带回家去。
  想不到的是金信晖原来如此地疼爱亲弟。
  回到家里去后,金耀晖飞跑回房间去看他大哥留下来给他的玩意儿。
  各人也就没有再留心这件事了。
  过了好多天之后,偶然问起耀晖说:“大哥给你留下些什么玩意儿呢?”
  耀晖说:“你要不要看?我去拿给你看。”
  之后飞快地跑去把那个小木盒带到我房间来,说:“你看,你看!”
  零零碎碎的有自来墨水笔,有精致的钥匙扣,有动物样子的擦纸胶等,全都是有趣的玩物,想必是金信晖看到了,觉得有趣,就给小弟买下来的。
  咏琴一看到了她叔叔有这个八宝盒似的玩意儿,就即抢前来,要分一杯羹。
  耀晖顶疼咏琴,随手就把两三件玩物给她拿去玩了。
  我在旁,忽有感触,道:“金信晖留下来给我们的东西,怕是这一个小木盒内的最受欢迎了。”
  耀晖听了这话,望住我的眼神有一点点的特别。
  这在当时,我也没有留神记住。
  “你大哥很疼爱你!”我说。
  “对,大嫂也很疼爱我,且我相信大哥其实也顶疼爱大嫂。”
  不知怎么小小年纪的耀晖说这活时,似是有感而发,有根有据似的。
  我只好苦笑,道:“你大哥留给你的,与留给我的就有天渊之别了,他留给我的是很多很多斗争和责任,留给你的尽是没有人会与你争的能逗你开心的玩意儿。”
  我这句话并非过态,事实的确如此,且很快就被证明了。
  过了两个星期,我在永隆行上班时,律师楼来了个电话,是那罗律师的秘书,说罗律师有事要找我,请我尽快过访。
  我问:“只我一个人来,还是要另一位金太太也一齐来呢?”
  秘书答:“罗律师只请你一位来。”
  于是我依约到罗本堂律师楼,见罗律师。
  对方一脸凝重神色,用手推一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对我说:“金太太,我们律师楼接到李余汤律师楼的信,他们代表金旭晖先生,提出要正式获得金耀晖的监护权。”
  “什么?”我大惑不解。
  “金太太,这件事可大可小,故此我请你来,看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我定是答得傻瓜兮兮的:“罗律师,我会有什么主意呢?我根本还未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罗本堂又作了那个把眼镜托高的手势,然后说:“金耀晖还未成年,他当然需要监护人,这监护人一般由他的近亲担任。换言之,在他未成年之前,监护人除了照顾他起居饮食之外,还有权对他的产业支配,代策代行。”
  罗律师的解释,已经一语中的了。
  我立即惊呼:“金旭晖不是想照顾他弟弟,他只是想拥有支配财产的权益。”
  罗律师没有答话。身为律师,他不可能胡乱附和客人的推断,只可以按道理向我分析。
  “金太太,你一向提携着你的小叔子,如今金旭晖先生提出了这个要求,如果你不反对,就势在必行了。”
  “我当然反对,耀晖一向跟在我身边。事实上、自他父母双亡之后,照顾他的就只我一人。为什么金旭晖不在未有遗产可领的时候,去照顾他小弟?候到今时今日,才来争着照应,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金太太,请冷静一点。”
  罗本堂律师的确有理由这么说我,无疑我是越说越激动了。
  实实在在是始料不及的一回事。
  我不禁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倚在椅背,很有点欲哭无泪,茫然无措。
  我不明白,金旭晖对才仅仅是个成年人,怎么可能在脑海里有那么多鬼主意?
  小至把房屋顶手费拿掉,取走所有现金,教我们这班孤儿寡妇差一点点就无家可归。
  大至如今利用血缘关系,去进行他控制金家产业的阴谋。
  显而易见,如果金旭晖能同时掌管金耀晖的产业,那么三分之二的财权在他手上,就很可以控制永隆行及其他地产的发展了。
  我并不知道有些人的天才很可以发展在不正当不正常的歪行上来。
  “金太太,请听我向你解释。你如果要跟金旭晖争夺金耀晖的抚养监护权,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的。最低限度,金耀晖一直跟在你身边,由你打理。”
  我慌忙插嘴,道:“还有,我相信耀晖一定反对。”
  “他还未到成年,个人意愿不能起作用,总得要看法庭如何判决。”
  “罗律师,那么说,我们是要为耀晖的监护权,而对簿公堂了。”
  “这并不是稀奇的事,除非你们其中一方肯让步。事实上,金旭晖是兄长,你是大嫂,两房都有关系,没有任何一方是胜券在握。不过,金旭晖先生是决定回港来与你硬拼了。”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争夺这个监护权。”
  当晚回到家去,忍个住把这个消息对耀晖诉说。
  他一听,先是一呆,随即默然。
  “耀晖,你不会愿意跟你二哥吧?”
  耀晖忽然老成地答:“我怕力不从心!”
  “什么意思?”
  “二哥有很多人支持。”
  耀晖这句话提醒了我。
  不消说,我的那两个妹子,既然站在我的敌方,就等于跟金旭晖连成一线。
  此念一生,遍体生寒。
  方健如在金信晖亡故之后,她打算发展的霸业就是在永隆行。
  如果依照遗产的分配,我们一房只占三之一,这三分之一,方健如只能占其中一半的又三分之一。
  那另外的一半,我有三个孩子,当然又比她占便宜、算个总数,她在金家的产业调动与主管上,很快就会失控。
  金耀晖未成年,他若跟在我身边,我就有近三分之二的控制大权了。
  为此,小小的耀晖忽然由无人理会,变成炙手可热的人物,非要把他争夺过来不可。
  亲情,原来在功利情势之下变得如此的可怖。
  如此推想,方健如必定会站在我敌对的一面,偏帮金旭晖无疑。
  说不定,金旭晖已经跟方健如协议好了,要联手来对付我。
  方健如之外,方惜如也跟她二姐同一个鼻孔出气。
  换言之,我将腹背受敌了。
  我和耀晖叔嫂二人,无辞以对。
  已经是肉在砧板上的问题,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无他法。
  我只好把争夺监护权一事交给罗本堂律师代办。
  天下间也不尽是头头沾着黑的,在这宗不愉快的意外之后,倒有件值得兴奋的事发生。
  我在永隆行收到了伟特药厂的一封回信,内容很简单,他们说其中一位董事在过些日子要来香港,故此,准备与我面谈总代理的事。
  这无疑是兴奋的。
  我原本已经做出心理准备,会是石沉大海了,如今能与当事人会面,总是一线生机。
  我欢天喜地对李元德相告,没想到,他又来泼我一头的冷水。
  他说:“大嫂,我们凭什么去跟人家相见?”
  我莫名其妙,瞪大眼睛看他。
  “你是什么意思?”我终于问出口来。
  “信可以写得天花乱坠,把永隆行的规模在纸上扩大十倍,他们也不知不晓。如果押中了,他们肯与我们谈条件,那还有交易的一线希望,如今对方来了,一脚踏入我们永隆行,就知道不过是间成立不久的中型出入口公司,对方是名满天下的药厂,怎可能寻求我们这种合作对象?”
  分析得太对了。跟盲婚哑嫁时代的情况相同,单凭媒人的一张嘴,可以瞒天过海。到了洞房之夜,发觉不对劲,已等于米已成炊,也就得将就成其好事了。
  一旦新时代流行要见面相处,就原形毕露,只好怪自己条件不比人强。
  听李元德这样一讲,我就气馁了。
  人更是几天没有睡好,越发无精打采的样子。
  跟我的两个妹子是有着显著的分别了。
  健如素来活泼,近日更朝气勃勃,把永隆行的业务打理得益发头头是道。
  奇怪的是恰如,好象忽然间整个人光彩明亮许多。
  我想不通她会有什么喜事,但的确发现她精神爽利,眉目生辉。
  真是难以解释这些现象了。
  当我这天黄昏回到家去时,吃惊地见到客厅上坐了一个人。
  我冲口而出,叫:“三姨奶奶!”
  三姨奶奶缓缓地站起来跟我握手。
  “怎么你从广州出来了?”我问。
  “多亏你们健心和惜如姑娘多方奔走,才把我接出来呢。”三姨奶奶这样说。
  我微微吃了一惊。
  怎么我身边的这两个妹子,总在做些神出鬼没、不让我知晓的怪事。
  把三姨奶奶申请出来,当然是好事,但事前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知道从大陆来香港定居有极大的困难,若如是,健如和惜如出尽九牛二虎之力地把三姨奶奶弄到香港来,为的又是什么缘故呢?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这是人之常情。
  严格来说,三姨奶奶跟她们非亲非故。
  她只不过是金旭晖的亲生母亲。
  对了,就是为了这重关系。
  我的两个妹子已经归到金旭晖的一边去任事了。
  一念至此,刚才骤见三姨奶奶的兴奋就冷却了。
  “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三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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