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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夜空中明亮的烟火,更像北极星般,指引着我们。
一路上,AmeKo不断地跟我谈笑着。
『你知道吗?理论上中国过年要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算过完。』
“是吗?那么元宵节就是快乐的分水岭了。”
『快乐的分水岭?你的文法有问题。』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过年很快乐的话,那么过了元宵节后就不该快乐了。”
『不该快乐?AmeKo,你说话很玄。』
“没什么,随便说说而已。”AmeKo又微微一笑。
土城圣母庙的广场,早已挤满了人。这时台南市长施治明也刚鞭完春牛。
人潮拥挤的程度,比起欧阳修的北宋时期,一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幸好看烟火是往上看,而不是往前看,因此倒也没有太多不便。
人潮的嬉闹声夹杂烟火冲天时的爆裂声,到处充满着欢乐嬉闹的气象。
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烟火,在黑色的夜空背景下,更显得璀灿。
“你看,好漂亮哦!”
AmeKo的手遥指着天空四下飞散的七彩烟火。
『嗯,的确很漂亮。』
我仰望着天空,在视线回到她被烟火映红的双颊时,也称赞了一句漂亮。
“烟火在天空散开后,好像是在下雨哦!”
『嗯,而且是彩色的雨喔!』
我再度仰起了头,欣赏夜空中的这场烟火雨。
我不禁怀疑,漂亮的是天上的烟火雨?还是站在我身旁的小雨?
我带着她四处走走,告诉她庙 祀奉的各尊神明。
AmeKo在妈祖圣像前,先用力拍手两下,然后闭上眼睛低头祈福。
她祈福的动作是如此虔诚,于是我停下脚步,望着她:
『你祈求什么呢?』
“我希望明年的元宵节,我还能来这 看烟火雨。”
AmeKo张开眼睛,别过头来,很坚定地告诉我。
走出了庙门,AmeKo嘴里轻轻哼着歌,我纳闷地问她:
『AmeKo,许愿最好许那种不太可能做得到而你却又很想达成的愿望,这样叫
神明帮助才有道理。容易达成的愿望又何必借助神明呢?』
“我许的这个愿望的确很难达成。”
『怎么会呢?我明年一定还会再带你来。所以,根本不用求妈祖娘娘。』
“蔡桑——”AmeKo停下脚步,沈默了一会。
在我快开口询问前,她接着说:“我下个月就回日本了。”
“砰”的一声巨响,在毫无预警下,又有一团烟火突然往天空炸开。
AmeKo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靠近我的怀 并拉住我的衣角。
我顺势地揽住她的腰,轻拍她的肩膀安抚。
其实我也吓了一跳,不过令我震惊的,不是突如其来的烟火,
而是AmeKo刚刚的话语。
烟火只是炸开了黑色的夜幕,但AmeKo的话语却炸掉了我所有的喜悦。
我终于知道刚刚AmeKo在抄写《生查子》时,为什么会流泪的原因。
“希望妈祖娘娘保佑。”AmeKo在我怀 抬起头望着我,轻声地说着。
『嗯——我也希望妈祖娘娘能帮助我完成心愿。』
“你祈求的是什么呢?”
『我不能说。因为愿望说出来后就不容易达成了。』
“那你刚刚还问我?”
『我以为你求的是希望日本继续富强啊!』
AmeKo愣了一下,笑着说:“你好狡猾。”
趁着这阵嬉闹,我们技巧性地轻轻挣脱彼此的拥抱。
也顺势避开了即将分离的问题。
『我买个灯笼送你吧!』
“我怎好意思让你破费?”
『不简单哦!连“破费”也会讲了,看来我真是教导有方。』
“呵呵,蔡桑本来就是个好老师呀!”
既然分别在即,我希望送AmeKo一样东西,并奢望她在以后的每个元宵节,偶尔会想念起我。
我在庙旁的摊贩 ,买了一个红色的猪型灯笼。
今年是猪年,红色的猪看起来很可爱,虽然大部分的灯笼照型是蜡笔小新。
“蔡桑,谢谢,A…Ri…Ga…Do,thank you。”
『不客气,就当做是我孝敬板仓老师的“束修”吧!』
AmeKo抱着那个红猪灯笼,很高兴地笑着。
『可惜今年不是虎年。』我望着AmeKo的虎牙。
“我像老虎吗?”
『你的牙齿像老虎,个性像猪。』
“那你呢?”
『我跟你相反,个性像老虎,牙齿像猪。』
“呵呵——你真爱开玩笑。”
晚会的最高潮,大概就是山钛公司所施放的高空烟火。
山钛公司在前两届国际烟火大赛都得冠军,他们的高空烟火特别灿烂漂亮。
同时又有旋转烟火在空中自由流窜,宛如千百条七彩飞蛇凌空乱舞。
在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时,我看了一下手表:
『AmeKo,该回去了。』
“嗯。今晚过得好快,就像烟火一样。漂亮的东西,总是短暂。”
AmeKo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
“Sakura(樱花)也是,只要风一吹,雨一淋,便毫不恋栈地四下落尽。”
离开了喧闹缤纷的圣母庙,回程的路上,我们同时保持沈默。
天空开始飘些雨丝。很小,像练过轻功的蚊子。
雨丝轻触脸颊,积少成多,聚成雨珠后以泪水速度顺着脸庞滑下。
当第一滴雨水流过嘴角时,我想是该穿上雨衣的时候了。
『AmeKo,我们穿雨衣吧!』
“没关系。这雨很小,淋在脸上很舒服。”AmeKo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听到她的笑声中夹杂着细微的抖音。
『AmeKo,你会冷吗?』
“嗯。有一点。”
『还是穿雨衣吧!』
AmeKo并没有回答,我想她大概是怕我又从声音中感觉到她的寒意。
我把车子停在路旁,转过头去跟她说:
『AmeKo,我坚持要穿雨衣。』
“蔡桑,你又说”坚持“了。”
『是的。我坚持。』
“你难道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
『因为我没忘,所以我坚持。』
“你应该已经知道这对我的意义,那你还——”
『是的,我当然知道。雨姬,穿上雨衣吧!』
AmeKo听到“雨姬”时,愣了一会,然后轻声说:
“我是雨子,不是雨姬。”
『不,你是雨姬。而且我也决定取个日本名字,叫加藤智。』
我穿上了雨衣,掀开背后,示意AmeKo钻入。
AmeKo犹豫了很久,终于钻入我背后,并将双手放入我外套的口袋。
没多久,雨势加大,打在脸上的感觉,已经有点疼痛。
虽然身体冰冷,但我却觉得很温暖。
幸好是沿着海边骑车,不然我得小心不要将机车摔落悬崖。
回到市区,我还故意在成大附近绕了三圈,然后再骑到AmeKo家楼下。
『晚安。星期四晚上见。』
“嗯。谢谢你带我去看烟火并送我灯笼。”
『不客气。』我挥了挥手,准备离去。
“蔡桑——”在机车的引擎声中,我隐约听到AmeKo的声音。
『你叫我吗?我应该改姓加藤了吧!』我调转车头,又回到她身旁。
AmeKo红着脸笑了一下,拨了拨被雨淋湿的头发:
“你——你等我一下,我也送样东西给你。”
AmeKo很快地跑上楼去,等她下楼时,手 多了一件包装好的东西。
『可以拆开吗?』
AmeKo点点头。我拆开红色的包装纸,发现那是一块手掌大的巧克力。
巧克力的造型像一只小猪,上面还用你油写上“小雨”两字。
『哇!这只猪做得很可爱喔!』
“呵呵,谢谢。”
『真巧,我送你一只猪,你也送我一只猪。』
“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回去尝尝看。”
『你好厉害,竟然会自己做巧克力。』
“这没什么。在日本,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
『为什么?难道日本女孩在元宵节特别无聊吗?』
AmeKo看了看我,然后笑一笑,好像是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既然是蠢问题,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答案,不然会让我觉得更蠢。
回到住处,耳畔彷佛还残存着刚刚对高空烟火爆炸声的记忆,嗡嗡作响。
看看行事历,明天是2月15日星期三。
第一节有“碎形与混沌”课,得早起。
今晚跟AmeKo在一起很愉快,我想紧紧抓住这种感觉,
在日记本留下永久的回忆。
我花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隐藏在一堆旧报纸和杂志中的日记本。
打开日记本,不禁有点惭愧,上次认真写日记已是1994年9月10日的事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AmeKo的日子。
日记上面写着:
1994年,9月10日,星期六。天气:下午阴晚上雨,早上有风。
今天是信杰生日,下午他打电话来叫我去三加聚会,还叫我带礼物。该送什么呢?信杰这家伙缺的大概就只有女人吧!哈哈。胡乱在书局挑了本书,连包装纸我也懒得买,所以书就只被一张纸包着,上面还附赠一条橡皮筋。
帮信杰庆生的人,除了陈盈彰、虞姬、我外,还有陈的台南女友,虞姬的可怜男友。以及一个我从来没看过的女孩。她看来很羞涩,总是坐在角落。也不插话,好像只是个旁观者。我其实很想知道她是谁,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她,直到信杰帮我们互相介绍。
不介绍则已,一介绍则吓煞我也。原来她是日本人!
第一次听她说话,就是一口的番文,害我有点发窘。
尤其她总是边说话边鞠躬,好像在拉票的候选人。
我只能怪我生长在礼仪之邦,不得不遵守“来而无往非礼也”的古训。
但是今天鞠了那么多躬,明天起床后会不会腰酸背痛呢?
今天是我认识第一个日本人的日子,志之。
我看完了9/10的日记,又回忆起第一次遇见AmeKo的糗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之后写的东西很杂乱,也很懒,有时一个星期内发生的事只写下:
『嗯——没事发生。即使有,我也不记得。无法让我记得的事,一定不重要。』
我又笑了一会,才准备写下今天的日记。
先将1995年换算为平成7年,然后在Date栏 填上2月14日。
咦?这日子好熟悉。
这不是——?
我终于知道AmeKo笑我蠢的原因了。
因为今天不仅是农历正月十五中国元宵节,
也是国历二月十四西洋情人节。
我在日记本的天气栏 ,填上“雨”。
并在日记的开头写道:
『平成7年的2月14日,土城圣母庙的夜空下着满天的烟火雨——』
AmeKo要回日本的事,很快就被虞姬知道。
“AmeKo为什么要回日本呢?”虞姬求助似地问我。
『You ask me,I ask who。』
“你说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我双手一摊。
1895年日本人占据台湾,50年后,1945年日本人离开台湾。
又过了50年,AmeKo也要在1995年离开台湾。
历史似乎特别偏爱50这个数字。
为了帮AmeKo饯行,信杰和我,还有虞姬,以及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
一起到东宁路的“好来坞KTV”。
陈盈彰并没有来,他回台北看他的台北女友。
AmeKo是个很害羞的女孩,好像觉得麦克风有电,不肯拿着麦克风唱歌。
和田和井上则是活泼得很,又唱又跳又拍手。
旁若无人般,恣意地笑闹着。就像去年耶诞夜的聚会时一样。
后来虞姬也加入了她们的疯狂。
而AmeKo总是微笑地看着萤幕,偶尔动了动嘴唇。
我很想帮AmeKo点一首只有她会唱的歌。
想来想去,我点了江蕙的“酒后的心声”。
那是AmeKo教我唱“桃太郎”时,我回教她的第一首歌。
『AmeKo,今天你是主角。唱吧!』
我将麦克风递给她,并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AmeKo怯生生地接过麦克风,在信杰和另外三个女孩的讶异眼光中,开始独唱了起来。
AmeKo的歌声很甜美,有点像是松田圣子,幸好个性不像。虽然咬字并不十分清楚,但已经可以唬人了。尤其是唱到那句:“凝心不怕酒厚,熊熊一嘴饮乎乾,尚好醉死麦搁活——”
真是道地啊!我忍不住喝了声采。
AmeKo果然天资聪颖,学得真快,当然我这个做老师的也功不可没。
不会唱台语歌的虞姬,竟然羞愤地想撞墙。
这也难怪,哪个台湾人能忍受日本人唱自己不会唱的台语歌?
我和信杰象徵性地拉了拉她的肩膀,倒不是关心她的生命,
只是不希望待会还得赔钱去修理包厢内的墙壁。
AmeKo唱完后,面对如雷的掌声,腼腆地笑了笑。
之后她再也没有推拖的理由,于是跟着那些女孩们一起合唱着流行歌曲。
但她总是静静地坐着唱,不曾喧闹。
在KTV内跟女孩抢麦克风,就像试着夺下疯狗口中的骨头一样,
都有生命的危险。
所以我跟信杰无辜地坐着。
但更无辜的,是我们的耳朵。
在我的耳朵快要阵亡之前,我把歌本给了AmeKo。
『AmeKo,你还没点过歌。你点一首,我帮你插播。』
AmeKo虽然摇摇手,但我还是摆起老师的架子,命令她点一首。
她翻了翻歌本,然后告诉我一个号码。
没多久,出现了一首叫“恋人Yo”的日文歌。
在大家的错愕声中,AmeKo拿起了麦克风。
她彷佛很喜欢这首歌,于是站了起来,专注地看着电视萤幕。
“Ka…Ra…Ba…Ti…Ru,Yu…Gu…Re…Ha——(枯叶飘散的黄昏)”
咦?这旋律好熟。这是我买的那卷日文歌录音带五轮真弓的歌。
有别于唱“酒后的心声”的小心翼翼,AmeKo用母语唱歌时显得很自然。
而原唱者五轮真弓低沉的女性嗓音,让AmeKo清亮的声音来诠释,
倒是别有另一番风味。
AmeKo认真地唱着,我几乎忘了她刚开始进入包厢时的羞涩。
而当她唱到“Ko…I…Bi…Do…Yo——Sa…Yo…Na…Ra——”时,
她的视线从萤幕慢慢地转移到我的身上。
昏暗的包厢内,AmeKo的眼神显得特别明亮。
也许是我太敏感吧!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 泛着泪光。
其实,AmeKo忘了一件事。
她只知道我是个高明的中文老师,
却忘了我同时也是个聪明的日文学生。
那句话的中文意思,就是:“恋人啊!再见了”。
这天是平成7年的2月27日,台南的天空下了整天的雨——
雨衣(五)
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气开始回暖。
这是AmeKo在台湾的最后一天。
台南并没有下雨。
即使是多雨的桃园,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气。
在好来坞KTV的原班人马,再度聚集在中正机场的大厅中。
我和信杰帮AmeKo托运行李,
而AmeKo则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轻松地谈笑着。
气氛并没有想像中的依依不舍。
托运完AmeKo的行李后,信杰以手势提醒她该准备登机了。
AmeKo轻轻地点点头,背起她的红色背包。
四个女孩子的笑声直到此时才算停止。
在好来坞KTV 差点要撞墙的虞姬,也同时流下了眼泪。
AmeKo倒是没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
然后朝我和信杰的方向走来。
“AmeKo,祝你一路顺风。回日本后记得常跟我联络!”
信杰握着AmeKo的手,跟她告别。
AmeKo则仍然微笑地点头。
轮到我了,我该说什么呢?
手心已开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
而我的喉间突然有股苦涩的味道,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蔡桑,多谢你专程来送我。A…Ri…Ga…Do。”
AmeKo突然变得拘谨,而且那个许久未见的90度鞠躬礼又出现了。
『哪 哪 ,这是应该的。』
AmeKo对其他送行的人总是微笑着,为什么面对我时却这么严肃?
“蔡桑,这半年以来,承蒙你多多照顾。A…Ri…Ga…Do。”
『彼此彼此,你也照顾我很多。』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我同样都因为受到她的影响,而客气了起来。
“蔡桑,以后请多多加油,早点毕业哦!”
AmeKo看到我局促不安的模样,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并再度露出那两颗可爱的虎牙。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想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虎牙。
但我也发觉到,今天AmeKo对别人的微笑,一直没露出虎牙。
而她的笑容,彷佛有浮力的作用,让我紧张沉重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AmeKo,我坚持我的朋友应该叫我智弘。而亲密的朋友更应该叫我阿智。』
这半年多来,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终叫她“AmeKo”一样。
我希望在她临走前,能听到她叫我一声“阿智”。
即使只是“智弘”也行。
“我也坚持我的朋友应该叫我雨子。而亲密的朋友更应该叫我小雨。”
我想,AmeKo终于了解“坚持”的意义了。
『小雨——一路顺风,take care。』
“阿——阿——阿智。”AmeKo红着脸,轻声地叫着。
这让我联想到第一次叫“AmeKo”时,也是阿了半天。
『“阿”是语首助词,无意义。一般台湾人喜欢用阿什么的来称呼人,跟古代日本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你最好别叫信杰为阿信,这样会跟田中裕子主演的【阿信】搞混。』
我真是有病,都什么时候了,还跟AmeKo上起课来。
“呵呵——谢谢老师的教导。”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后一堂课,来个期末考试吧!』
“Hai!没问题。但我也要考你。”
『“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么?』
“”绿水长流“,对吗?蔡老师。”
『很好。小雨,你的中文学分已经正式拿到,恭喜你了。』
“阿智,既然你说恭喜,那我问你”恭喜“的日文怎么说?”
『O…Me…De…Do…Go…Zai…Mas,对吗?ITAKURA老师。』
“I…Des…Yo!阿智,你的日文学分也已经Pa…Su了。”
这不应该是送别的气氛。
我突然忆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
其中有两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