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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养中持续在裂变成长的实验报告。
她的最后一封信有一段这样写着:
「……今天早上刷牙时,在牙刷上先挤一截百龄鹹性牙膏,再挤一截很凉很辣
的黑人牙膏,突然想到这不是你的习惯吗?我已不知模仿这个习惯有多久了。这样
想着,便一个人在浴室里哭了起来,并且决定这封信以后,再也不写信给你了。…
…我周围的几个好朋友,都对你的生活细节瞭若指掌,她们成天听我重眩孛枋觯
似乎是我对于你童年记忆的一片空白的补偿,我至少比你还要清楚地掌握了某一段
时期的你自己……」
我曾经有那样的一个习惯吗?在牙刷上挤一半鹹性牙膏,挤一半凉性牙膏,我
完全不记得了。
是不是从那以后,突然耽迷于十二星座的认知游戏?
用黄道十二宫的白羊座、人马座、狮子座诸星代替了佛洛依德的口腔期、肛门
期意识与潜意识。
在认知的此岸、隔着随处充满了让认知灭顶的湍流和漩涡的真相大河,不敢贸
然再涉水而入。于是你开始以人类极限的神话,去替繁浩无垠的星空,划分你所能
掌握的座标和罗盘。
十二个星座乍看是扩张了十二个认知座标的原点,实则是主体的隐遁消失。他
人的存在成了一格一格的档案资料柜。认知成了编排分类后将他们丢入他们所应属
的星座抽屉里,而不再是无止境地进入和陷落。
你会说,啊,这个傢伙是双子座的,所以他的喜怒无常是在表层随语言而碎裂
的宿命性格,他的性格随他说出来的话而递转。结果对不起他说老兄你记错人了双
子座是另一个某某,我是天蠍座的。哦!于是你赶紧翻阅你的星座备忘小手册,那
就是了,早熟的原罪意识,黑暗深渊的正义膜拜者,天蠍座的,不能控制自己的犯
罪本能,却远比任何一星座为着自己曾经的罪或不贞而自惩或自虐。我明白你的冲
突。
可以挑选任何一套诠释的系统,只要你按下你所属的或你要的星座,所有的表
象于外的乖诡行为、歇斯底里的扮相,你不能理解的沉默或空白,都可以汇编入它
的星座解剖图。啊!你只要握有那个星座的指南,就可以按因应于他(她)们性格
节奏而设计的谋略,照着路线,一步一步直捣私处。
甚至你可以直视自杀,你可以直视自杀后面的无边的黑暗。
郑忆英。你想起了郑忆英。
我最后一次遇见那位「道路十六」老兄是在春丽在城市的上空出现的前一晚。
那一阵我将近一个月没再踏进「满妹的店」,一方面是为了赌气:有一晚我在满妹
的PUB里, 按例选了春丽,寂寞又麻木地操纵着那台「快打旋风」的摇桿和按钮。
像仪式一般地,当我破台之后,我会点一杯马丁尼。坐在台子前,看着萤幕上千篇
一律的结局:春丽跪在她父亲的墓前,悲伤祝祷:爸爸,我已替你报仇。请安息吧。
然后她扔开她的功夫装,换上洋装,把发髻解开任长发披下。
但是那晚,当我已让春丽打至最后一关越南军官时,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小学生,
跑来坐在我的旁边, 在我来不及疑问小学生怎么可以跑到PUB这种地方来时,他已
敏捷地投了五元下去,并按下只打的按键。
这叫做切关,就是从中闯进来的意思。你和电脑的对打先停下来,必须和切关
的人打擂台,打赢了再继续和电脑的比赛,输了,你就抹抹鼻子走开。
邪门的是那孩子也选春丽,穿红色功夫装的春丽。萤幕上只见两个衣服颜色不
同长相一模一样的春丽翻跳廝杀。第一局我赢了,但是接下来两局皆轮。我不服气
投钱再继续,但这回更惨,他的春丽几乎一滴血都没流就把我的春丽干躺在地上。
我大约换了两百块的铜板、不断的投币,但是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我的春丽在哀
号中躺下。我们的对决惊动了包括满妹和柜台这边的顾客,大家啧啧称奇地围在我
和小学生的后面。那孩子气定神闲,等着我狼狈又暴躁地投币。
「算了吧!」当我把口袋的硬币用完,正准备起身再向满妹换钱峙,满妹轻轻
按着我的肩膀,小声地说:「不要和他打了嘛,我请你喝杯马丁尼好不好?」我真
是伤心极了,看着那孩子经易地破了台,「他的」春丽跪在她父亲的墓前:爸爸,
我已替你报仇,请安息吧……就这样赌气地一个多月不再踏进满妹的店,所以当我
再在「满妹的店」遇见那个「道路十六」老兄趴在一台机器前聚精会神地打电动峙,
我并不知道那是已放在店里一个礼拜的「道路十六」。
「怎么可能?这不是道路十六吗?」我失声惊呼出来。
「怎么样,」满妹得意地说:「1982年的机种,一个朋友在基隆的一家撞球店
看见,一万块就给我杀回来。这个傢伙啊,第一天来,看见一台「道路十六」摆在
那儿,眼泪就直直两行流了出来。」
但是那傢伙浑然不觉我们的谈话,下巴直直地伸向萤幕。画面上橙色绿色的光,
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流动。这下他可以慢慢地找出进入右下角那一格的方式了吧!
心里这样想着。十年前的老电动,真是像做梦一样。但是我发觉他尽把自己的赛车,
往左上角走,然后在左上第二格里的死路被警车夹杀。
「就是上回快打旋风将你击败的那个小学生,」满妹兴奋地若诉我原因,但我
微微有一种遭受伤害的委屈,她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一个月没出现吗?「有一天
站在后面看着他打,绕着画面右下那一角,怎么样都进不去,突然就说话喽,「第
四格的入口不在第四格的外头,而是在其它格子的里面。」奇怪的孩子……」
「果然是程式设计的诡计。」
「也不算是诡计。这傢伙誓死要进入道路十六第四格内部的消息很快就在店里
的客人间传开。有一晚,一个客人扔了一本日文版的《1982年电动年鑑》在我的吧
台……书里有一段报导了这个电动程式设计之初发生的一些内幕:「道路十六」程
式的原设计者是一个叫做木漉的年轻人,这道程式上市之后三个月才被人发现出了
问题,也就是第四格没有缺口无法进入。至于是木漉刻意设下的一格空白,还是程
式设计中途因他瞌睡而发生的错误,没有人能知道,因为木漉在「道路十六」推出
后一个礼拜,就在自己的车房内自杀了。总公司找了木漉生前的好友,也是她们电
动程式圈子里另一个数一数二的高手,一个叫做渡边的傢伙。
「这个渡边,尝试着把木漉设计的程式叫出,却一筹莫展,原来有关第四格部
份的程式,被木漉单独用密码锁住了。年鑑上还透露着另一段关于这两个程式设计
师之间的一段秘辛:似乎是在木漉死去之后——或许在他生前便已暗潮汹涌地进行
——渡边爱上了木漉的妻子,一个叫做直子的女孩……」
「先别说这个」,我打断她:「后来程式究竟解开了没有?」
「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解开了。」满妹说:「渡边没有办法拆开锁住第四格
入口程式的密码,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就另外设计了一套进入第四格的入口程式,
但这个入口,他只好把它放在别的格子的迷宫里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找到这个入口,
但显然确实是有这么个入口,可以进入第四格里。年鑑上提到,渡边替这个看不见
入口的第四个格子,取了一个暱称,叫做「直子的心」。而且,他在「道路十六」
上市一周年的邢一天,也在自己的家里自杀……」
「真是悲壮,」其实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坐在机器前的老电动,这时咕哝出一
句:「最后一格了,我就不信还找不着……」
「他这一个礼拜,全在做地毯式的搜寻,一格迷宫一格迷宫地碰……」
就在满妹的话说到一半的当下,毫无预兆地,那傢伙的车已进入第四格了。
先是一连串的英文,大概是说:恭喜你进入第四格,不管你是无心还是故意的,
你已闯入了我,渡边、我的好友木漉,以及直子的秘密通道……然后,他的赛车便
出现在一个空格中了。这就是第四格了。我激动地想。这个格子(这时是整个画面)
没有任何迷宫和道路,只有两行字:直子:这一切只是玩笑罢了。木漉。
下面一行写着:
直子:我不是一个开玩笑的人。我爱你。渡边。
有好一晌所有围着电动的人都沉默无声。画面上那辆赛车停在兀自闪跳的两行
字旁。警车是无论如何也进不来了。我不知那个老电动他内心作何感想,困扰了十
来年的格子,闯进后却发现是一段别人纠缠私密的故事。两个先后自杀的程式设计
师和一个女人的爱情。「直子的心」。艰难地千方百计的进入,各种路线和策略,
结果只是两句话。「真是炽热又寂寞的爱情肮我轻轻地说,并且发现每个人的脸色
都很难看,便踮着脚,沈重地离开「满妹的店」。
不能进入。
当然你可以看见街道。街道上移动的人。或者你会经过公车站。你是隔着相当
厚的车窗,人的表情和颜色很容易被速度拉成扁贴在余光的玻璃上的,水里的毛巾
絮端或什么的。你可以看见仪表板、萤光的指针和钟面数字。那一阵子你开始利用
塞车听贝多芬:最后的弦乐四重奏、合唱、小提琴协奏、皇帝,后来你甚至听命运。
你很认真聆听,但你感到那是一种充满,你无法进入。
你把音响开得非常大声,所以你始终觉得车窗外的世界是清洁无声的世界。每
一个红灯时,你会茫然盯着前一辆车的车牌数字。你会盯着任可另一辆车的里面,
里面的人,有时有戴斗笠绑着花布头巾的黝黑妇女敲你的车窗,她会发觉你用惊悚
畏缩的眼神看着她,她只是卖玉兰花的。你想着,在这道路和道路之间的车子,它
们只是一个绿色的小点呢?是一个自成空间的格子?为什么在格子和光格子间的道
路,会出现卖花的妇人?
不能进入。
下雨的夜晚,你可以听见自己车子的轮胎在积水路面曳行而过的声响。你可以
听见雨刷贴着玻璃戛擦的涩腻声响,你可以看见转弯时自己的方向闪光箭头一贬一
眨地在仪表上闪着。还有映着路口黄色闪光灯一滩在路上的流光。你有时真的想疯
狂地大喊: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
周而复始的催油、放离合器、排档、打方向盘。在新生北路快速道路上你轻率
便可飙到一百二,然后在自动测速照相机之前紧急煞车减速为中规中矩的六十。你
随着车群离开快速道路,没入塞车的仁爱路。
没有迷宫、宝藏、在后追逐的警车或是锦标旗。而你不能进入。你想到十六个
格子中,最右下角的那个没有入口的格子,心里便抽痛一下。你想到自己的小绿色
光点绝望又赌气地在那个格子的外缘徘徊,然后活活被撞死,正这么想的时候,车
子的前方出现一个穿功夫装的少女。你在紧急煞车轮胎爆擦路面的刺耳声响中没有
感到有物体迎车头撞上的重量感。后面的车子相继紧急煞车,然后喇叭声大响。
我撞死了一个女人。你想,不对。
春丽。天蠍座的。是你。
慢慢你会发现许多绝招的操作方式是重眩模豪缤前岩U朝最左压,然
后在迅速右推的瞬间按下「重拳钮」。则画面上若你选的是越南军宫,他会旋身平
射而出浑身焚起蓝色的光焰朝对手撞去;美国大兵是射出回力飞镖;西斑牙美男子
是在地上翻个滚朝前用铁钩朝敌人刺; 而日本相扑的Honda和人兽混血的布兰卡则
都是把自己变成一枚炮弹向敌人射去。同样把摇桿下压然后在迅速上推的瞬间按下
「重腿钮」,则画面上若你选的是春丽,她会使出「旋风腿」;若你选的是美国大
兵,他会画出一道杀伤力甚强的光弧脚刀;西班牙美男子则是尖啸着凌飞上空,然
后抓起对手倒栽葱在空中把对方摔下。慢慢你会发现,许多呈现而出的特性虽然不
同,其实操作方式是一样的。
于是那天夜里你推门撞进满妹的店,你的脸色惨白冷汗淫淫湿透了衬衫,正在
吧台上瞌睡的满妹瞿然站起,看着你摔摔跌跌走向她。
「满妹……我撞死了人……是春丽……」
「是春丽……」这时靠弹子台后边落地窗那边有人在轻呼着,但他显然不是听
见我说的话,因为他正背对着我们,把只手攀贴在黑色窗玻璃上,仰着颈子望着城
市的天空。
「是春丽耶……」慢慢有人聚拢着凑了上去,一群人像壁虎一般贴在那整片的
落地窗上,叹息声低抑地扩传开来。
满妹拉着我也挤到窗前「啊!是春丽,巨大的春丽正和越南军官在城市的上空
对打。「是最后一关了……」有人这样低语着。和萤幕里一式一样的装扮,水蓝色
绸布功夫装、绑着丫头髻,在月光下洁白如冥奠的纸人一般的娃娃脸,因为激烈的
打斗而喘着气。越南军官红色的垫肩军服、黑色绑了腿的军靴,脸上因为没在暗黑
中,只模湖看出彷彿打不出喷嚏那样的不耐烦神倩。春丽很快又腾身而起,跳上另
一栋大楼的顶端。这是我第一次仰着头看着此我庞大许多的她在和对手决斗。她知
不知道我在看着她的性命之搏呢?越南军官一个旋身放着蓝焰的「飞龙在天」把春
丽撞翻下大厦。所有人担心地惊呼起来。然后,又看见春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
的脸上像抹了一片煤灰,有汗珠沿着眉梢流了下来。
时间在延长着,这不是最后一关了吗?
她正在为我卖命,自己却浑然不觉。
在她的头顶,是一片银光泛灿的星空。你以为你的头顶,能有什么样的星空?
梵谷的星空(牡羊座),夏卡尔飘着农夫和牛脸的星空(巨蟹座),耶苏在各各他
含泪相望的星空(魔羯座),还是拿破崙在西伯利亚雪原上看见的星空(狮子座)?
春丽似乎在等待着下一步的指令。潮汐迁移,只因你降生于此宫。
全城的人在屏息观望着春丽和军官的无声对峙,只有我热泪漫面。突然想起这
许多进进出出我底星座图的人们。我记得他们所属的星座并且烂熟于那些星座的节
奏和好恶,但我完全无法理解那像一大箱倒翻的傀儡木偶箱后面的动机是什么。天
体的中央这时是由牛郎、织女、天津四所组成的夏天直角三角形,你可以看见天鹰、
天琴与天鹅, 以及横淹过它们的银河。白羊座以东,沿着黄道带,你可以看见M45
星团中最灿烂的七姊妹共组的金牛座——淡蓝、铜矿、蓝宝石、婴粟的星座。你可
以看见有M42星团位于腰际三颗星下方, 极美的猎户座。并在它的上方找到双子座
——淡黄、 水银、玛瑙、薰衣草的星座。当然你可以再循序找到有M44星团的眩目
的巨蟹座——绿色、灰色、银器、莨苕的星座。你可以找到尊贵的天蠍,牠菱形的
头部和美丽而残忍的倒钩……你可以在繁密错佈的整片星空,按着你的路线和位置,
描出你要的神兽和器皿。但你再一眨眼,则又是一整片紊乱的、你无由命名的光点。
只因你降生此宫,身世之程式便无由修改。春丽,在全城的静默仰首中喘着气,
她的头顶是循环运转的十二星座。眼前,则是彷彿亦被紊乱的星空搞乱了游戏规则,
像雕塑一般静蛰不动的敌手。
时间在延长着,这不是最后一关了吗?
按:本文出自骆以军的小说集《我们自夜间的酒馆离开》。
文学视界
联网四重奏。自杀
朱珐
我将提着我的头颅过河。
——著名的星占学著作《阿补明尔·卜聪》中译本第六章第四节第十行
……潮湿的黄雾不断地从河中滋生,弥漫在周围我目力所及的狭长区域里。我
沿着河岸不停 地往上游走,有人要求我这样溯流而上。河岸是黑褐色的,泥土软软
的,但是一脚踩下去还 不至于晕眩,软得恰到好处,这令我不禁回忆
起早年的生活——发生在昆仑邑我值得骄傲的 家乡那肥沃的黑土地上的美好往
事。那时我才二十出头,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开垦、种植、 收割,身体里充满了力
量;在翻犁过的土地上,在岸埂边,我赤裸着双脚,双脚踩满野生的 多浆植物的液
汁,满世界追逐年轻的姑娘们,或者被她们追逐。她们像泥土里即将长出饱穗 的玉
米株,健康而漂亮。在我的记忆里,黑土地是空阔的、空气异常明净,从来也没有
黄色 的迷雾;满目葱翠。而那时,我也还年轻,我的双脚走遍了昆仑邑的每一寸黑
土地。……后 来,昆仑邑的姑娘们都结婚去了。我也结婚去了。昆仑邑值得骄傲的
地方在于古老传说中这 一片黑土地不仅孕育了玉米、姑娘、小伙子,还孕育了世界
上所有的河流。我的从来也没有 走出昆仑邑的乡人们对类似的传说坚信不疑。我相
信他们的诚实和质朴,但我总觉得我跟他 们不一样——尽管我也没出过邑……应该
往远处走走!就沿着大大小小从这里流出去的河流 。走路可能是我的天性,尽管我
结婚生子之后光走神不走路了。这些念头像玉米苗一样在我 的心中滋长着,嫩绿色
的枝茎里涌动着充满活力的汁液,它们将在秋天成熟。……在秋天, 昆仑邑突然遭
受一场大旱,所有的土地都龟裂了,干燥的风吹过,扬起类似沙漠的尘暴,在 每个
人的脸上、身上、心上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土,所有快要收成的庄稼都颗粒难收,更
令人 惊讶的是,所有的河流居然都断流了除了唯一的一条,这是连传说都未曾记载
过的恶劣景象 。不过,人们在手足无措之余还是表现得很有信心,在尘暴的间隙互
相见面的时候都说事情 马上会好起来。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我一个人沿着这条尚
未干涸的河流一路走了出来。我 就是这样抛妻别子的。我一个人走在黑色的土地上,
想,走下去我是否可以知道干旱的原因 呢,至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