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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种种-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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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C君,你能不能品位高一点!拜托啦!

    四十多岁,是女人的秋天。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意味着丰满,意味着充实,那种魅力又
不同一般。这个年华的女人,你能从她身上,领略到天真烂漫的少女绝不具备的果实熟透了
的甜美。我相信,C君迷上她,绝非偶然。当然,我并不支持他与我们这位共同的朋友妻子
来往,可感情这玩意儿,很难说的。

    男人们聚在一起,一个永远的话题,便是女人。不过,有W君这位神父在,就不敢言不
及义了。

    “你怎么越来越不正经呢?”W君一见这位富翁,气不打一处来。富得这么流油,他当
然生气。原来当官的W君在同学中,是最得意者,众人以他马首是瞻。如今,C君是财神
爷,钞票大把大把地甩,赵公元帅,谁敢不礼拜?风光压倒了他,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可C君暴富,属于政策许可范围,猫吃螃蟹,无处下嘴;搞女人,无论哪一朝代,也是被指
责的对象。何况W君是正义、正气的化身呢?“你搞了一溜十三遭,越搞越不像话,连好朋
友的老婆都搞了。”

    “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这样。”C君不想瞒我们。

    “我看你是钱烧的,昏了头了,人家说你差不多有一打小妞——”W君简直愤怒了:
“还不过瘾,还要吊一个有夫之妇的膀子,太不像话了!”

    我说:“老学长,台湾有个说法,男女之间产生感情交流,叫做‘来电’,C君和这个
马玛丽,怎么来的电,而且被电打得一切都不管不顾,那也只能属于天意或者是缘分了。我
认为跟乱搞,还是应该区分一下!”

    “扯淡,这就叫腐败,我告诉你们吧!权力使人腐败,金钱也使人腐败!”

    “行了,行了,你老兄现在不是班长,用不着你训话。”C君塞给他一支进口雪茄,堵
上W君的嘴,转脸对我说:“怎么说呢?我也不想撇清,我被她迷住了,无法自拔,也是事
实。不错,我认识一打小妞,可我不是刚长胡子的小伙子。和她们在一起,个个像笋鸡似
的,做出菜来,端上餐台,好看倒是蛮好看的,嚼不两口,连骨头都酥了,什么也剩不下,
三下两下,全没了。”

    亏他说得这么形象,我哈哈大笑;那位抽雪茄的老学长,绷着脸,对我们的“堕落”,
表示愤慨。我拍拍C君的肩膀,让他适可而止,“可不是嘛!爱,无规律可循,有什么准
谱?大概过了少男少女的年纪!追求的品位,自是不同了。我不大赞成你的这种行为,但我
能够理解。”

    “理解个屁,不就是搞破鞋吗?”

    “算了算了,夏虫不可语冰,我不想跟你这位清教徒谈下去了。”C君索性抓住我的
手,发表他的宏论:“年轻的女孩子,爱对她来讲,只是一种供展览用的装饰品,像发卡,
像胸针,是炫耀给别人看的。三四十岁以后的女人,懂得了男人,懂得了女人,更懂得了一
个女人,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爱,便成了一口醇酒,那是要喝进嘴里,让自己浑身燃烧
的。”

    “太棒了!”我赞美C君的高见。“将来我要把它写进我的作品里去!”

    “得了得了,”W君对我也不以为然,“你也不是什么好饼子!你以为你写的那些东
西,提倡什么,反对什么,都经得起推敲嘛?居然还要写搞破鞋!第三者插足!与有夫之妇
姘居!破坏婚姻家庭!天晓得,你不怕误人子弟么?”

    我不能苟同老学长的偏激之见,但也不愿和他辩论,在学校时,他就是出了名的正统
派。不过他这样大义凛然地批判,除了对财富的嫉恨之外,也有为朋友着想的因素。其宗旨
就是让C君,不要再勾引那个荡妇马玛丽。他说,那脸部表情和法官宣读判决一样。“你他
妈有的是钱,愿意跟谁搞,就跟谁搞;愿意找什么样的,就找什么样的。干嘛不放我们共同
的朋友一马,把老婆还给那位丈夫,摘下他的绿头巾。否则,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挺难
做人。”

    “不行!”C君斩钉截铁回答。

    “她是唐僧肉,你就非她不吃?”W君问。

    “我爱她——”

    “你找一个比她更浪的女人,不难!”

    C君吼了:“我不是种马,拉过一匹母马就能办事的。”

    我劝W君,你是属于太规矩的人,太正人君子的人,太一本正经的人,你无法理解的,
也无法体味的,感情这种东西,像海潮似的,涌上来的时候,是无法叫它退回去的。可这位
道德审判官,仍一脸怫然,并嘲弄我们俩是“一丘之貉”,只好一笑了之了。说实在的,我
愿意尊重他的这份感情,更喜欢他的直率。假如,这次是那位总要挽救人的神父,邀我同游
的话,我肯定敬谢不敏的。他也嫌北京的三伏太热,有一个避暑的计划,好像也要到庐山去
的。不过,我真怕他张嘴,咱们一块去?因为,我知道,一个人是不能没有导师的,但整天
和导师在一起,收紧骨头被教诲着的话,那神经未必吃得消的。正如维生素有益于人体,若
是过量摄取,也会出毛病的。所以我宁肯亲近C君,而对W君敬而远之,这大概也是我这辈
子很难进步的劣根性了。放下电话,就出门截出租车了。

    在机场进港大厅里,马玛丽朝我嫣然一笑,那张长雀斑的,显得俏皮的脸上,有着这种
女人,做这种事情时的无所谓羞不羞的表情。据说,女人只要一撤掉防线,就不在乎什么廉
耻了。“把票给我,作家,我去办登机手续!”一面很正色地告诉我,她的先生一定让她向
我问好;还说,务必在这次旅行以后,给他写几篇游记、随笔之类。

    当时,我竟不能相信我的耳朵,但确实是在替她合法丈夫约稿。“说定了,不要再应别
人。”

    哦,天!这正是我最怵发生的事,早先,蒙着一层窗户纸,大家佯作不知,多好!中国
人最善于在这种境界中生活,把一切血淋淋的现实掩盖起来,然后,看见装看不见地你骗
我,我骗你。以后再到她家,我真不晓得怎么面对那个名存实亡的丈夫?

    他在业余之暇,帮着编一本在香港出版的旅游风光的杂志。稿费付给港币,还挺丰厚的
呢!假如我写了这次有他妻子和他妻子情人的旅行,以及提供他挑选的沿途拍摄的照片,再
看到他老婆的那些动人倩影时,我猜想不出那该是怎么一个场面?

    “你管他呢?”

    这是马玛丽说的。

    C君插进来,“干脆,你跟他分手得了!”

    “不——”

    “那你还丢不开他!”

    “是这样!”

    于是,整个三峡航程,这个话题和那蒙蒙烟雨一样,始终没有停过。本来,“巴山夜雨
涨秋池”,在豪华的游轮座舱里,正是促膝谈心的最佳时机。可这两个人却在那里为他们这
不幸的爱,在交替的痛苦和甜蜜中熬煎着。

    “你可怜他!”

    “可怜不是爱。”

    “这么说,你还爱着他?”

    “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撇下他,我要不爱他,我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我呢?”

    马玛丽说:“你提的算是个什么问题?我要不爱你,我跟你出来,跟你同住在一个船舱
里?”

    “是啊,是啊!”C君嗓门高了起来:“你不能既爱着他,又爱着我,玛丽,不是他,
就是我,你早晚要挑一个!”

    马玛丽跳了:“你再这样逼我,下一个码头,我就上岸走人!”马上收拾她的行李。她
干得出,一点不是威胁他,这个女人是一团火,跟她在一起,得时刻小心被这团火灼伤。她
的老公,就是那位戴绿帽子的先生感叹过,她是个蜘蛛女,因为母蜘蛛最后总是要把和她作
爱的雄性蜘蛛吃掉的。作出这样的总结,绝非泛泛之谈。也许正因如此,在股市、房地产业
中冒险成性的C君,才会被她弄得神魂颠倒的吧?

    “别,别——”C君连忙拦住她。“好了好了,算我没说。”沉闷了好一会,“玛丽,
这样行不行?想个圆通的办法——”

    “又是你的钱!求求你啦!你是富豪,但你不是那种胸无点墨的大款,你能不能不要那
么粗俗,难道你不明白,感情并不是都能拿钱买到的。”说到这里,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最
好的演员,也未必能有这等上佳的即兴表演。“你以为我日子好过?

    我何尝不想舍一头?认准一个目标?不行啊,他有你没有的东西,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
样体贴的丈夫了!可反过来说,他呢?

    那不走运的家伙,下辈子也不会有你的胆量,你的勇气。一个男人在精神上好像先被阉
割了似的,无论他多么善良,多么情意绵长,多么温柔体贴,你跟他在一起,总像吃了冬眠
灵,振作不起来……”

    “行了行了!”C君没招了。

    “虫子,明白嘛,人要是像虫子一样,只能钻到土里缩成一个球那样活!”她越说越玄
了。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索性放声大嚎,C君只好把她抱住,安慰着。我走出了他俩的船
舱,才发现神女峰,已经在船后的雨雾之中。

    “那是吗?”

    “在哪里?”乘客们还在寻找这美丽的神女峰。

    其实什么都没有了,雨雾之外,那神女峰在似有似无,似隐似显,一片茫茫的空白里,
可以想象它有,也可以想象它无,想象的自由,就在于你可以想象,一旦落在了实处,那种
严峻的现实,或许带来还不如保留在想象中的遗憾。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次长江之旅,只有这座未能看得真切的神女峰,自始至终的一份
完美,仍存留在我的记忆里。其他,那些是我曾经向往的名山大川,令人怀古的人文景观,
好一点的,也不过如此罢了,次一点的,便是许许多多的失望了。

    更甭说还有简直想不到的丑恶了。

    也许我不该饶舌,恩格斯早说过,观点愈隐蔽愈好,写作品是忌讳作者跳将出来的。但
我忍不住要感慨的,要表达出来的,要与读者交流以期共鸣的,就是这种自己把自己脑海里
并不多的美好印象,给败坏了以后,所带来的懊丧。

    我真后悔这次长江之行了。

    人的一生,其实艰难,唯其如此,好容易编织出的一个美好的梦,理应珍惜。因为相对
于严峻甚至还有点残酷的现实来说,能有一个值得寄寓想象力的所在,要比彻底的绝望,使
人觉得生活不是沉重得可怕。美好越多,丑陋越少,这世界不也多一份希望吗?

    滚滚长江,在我脑海里,只留下一幅“神女应无恙”的完整画面了。

    到了九江,弃舟登岸,自然是要上庐山的了。这个有钱的C君,令我赞叹不已,不是服
气他的钱多,而是钦佩他挣钱就是为了花钱的哲学。这位老兄,竟然租了一架直升飞机,越
过那四百八十旋的盘山路,落到了牯岭。

    “真他妈的——”当直升飞机像只大鸟飘然而上的时候,那机身的影子,清晰可见地在
山林间掠过。我真是又惊喜,又嫉妒,忍不住咒骂我这位发了财的老同学了。“你太狂了!
小心栽死你这王八蛋!”

    他也不装假,在机上隆隆的响声中,对我喊叫,“我就要这样活一次!哪怕下一分钟,
我的生命结束。”

    那个荡妇马玛丽的双眼,神采奕奕,兴奋地,雀跃地朝机舱外的蓝天,白云,青山,绿
水吼着:“太好了!太好了!”

    虽然,很令人生厌的,不过,他们毫不掩饰自己,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按他(她)的
活法,坦诚直率地去活,不忸怩作态,不装腔作势,也还是让我多少有一份敬重。

    我已记不得《牯岭之夜》这个题目,是三十年代哪位作家写的一篇作品了?我对于这个
避暑地全部美好的印象,都是这篇不知是散文,是小说的作品中得来的。那牯岭街上,应该
是清幽的,寂静的,杳无人迹的,凄风苦雨的,而那些掩映在浓密的树荫里的建筑物,应该
偶尔有一串两串钢琴练习曲的音符,滑入游人的耳朵里。还应该有小教堂的钟声,雨打梧桐
树叶的沙沙声,流水在山涧里的汩汩声,在黄昏的暝晦中,同一把雨伞下情侣的喁喁声。那
情那景,和我从直升飞机走下,来到牯岭街头的所见所闻,毫无半点相似。

    那简直是喧嚣的人海。

    我想,也许是C君的这出风头的主意,招来这么多的围观的吧?但极目望去,无论东南
西北,哪个方向,都是人头攒动的红男绿女,挤得满坑满谷,这季节应该有的绿色,竟退避
三舍。我站在那里,真的从心底里感到一种幻灭。一个在脑中曾经是多么静幽的境界,霎时
间,荡然无存。

    幸好,夜很快降临了,浓重的夜色,茫然的夜色,固然遮住了美好,但也遮住了丑恶。
住在宾馆的房间里,推开窗户,如果不是那推拭不开的云雾,穿堂入室地游动过来,和夜静
后才能听到的山坡上松涛的呜咽,我分不出牯岭和其他地方有什么差别了。

    游兴索然的我,就这样度过了一个牯岭之夜。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的,一
阵电话铃声把我惊醒,我以为是C君和他的烈马,从什么地方疯玩了回来?

    谁知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请问,你们是今天坐直升飞机上山来的么?”

    “是啊!”

    “你是不是姓李?”

    “对啊!”

    “你们能不能来一趟?”

    “什么事呀?这么晚了!”我一看表,深夜三点了。

    “你的一位朋友,在我们这儿,你来把他保回去!”

    我马上明白了,该死的C君,一定是喝多了洋酒,和他的情妇,不晓得闯了什么祸?
“到底出了什么事?”

    “嫖娼宿妓。”

    “什么?”我这个通常不爱光火的人,顿时间也“气冲斗牛”

    了。我不禁回忆不久前老学长W君的名言,权力能使人腐化,钱财也能使人腐化啊!有
什么办法,披衣下楼,来到牯岭街上,肃飒的晚风,还有点冷意。我还想,也许夜深人静,
能够找到我梦中的那个牯岭吧?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夜色,才发现满街都是横躺竖卧的游客,
我不得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

    等我到了派出所,才发现拘押在那儿,等待保释的人中,没有C君那风流倜傥的大个
子,我放心了。这老小子肯定此刻还在什么舞厅酒楼,搂着那个马玛丽在寻欢作乐呢?他们
已习惯了夜生活,凌晨三点,正是他们生物钟最活跃的时刻。

    我听到一个角落里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我差点惊叫出来,那张正人君子的脸,
我太熟悉了。虽然有一点凄惶,有一点窘迫,甚至有一点难为情,但却是经常教诲我们的W
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你——”

    他没有作声。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一眨眼间,你相信过的事物,哗啦一下全部
倒坍的幻灭了。

                           都市的黄昏

    也许我好说话,被抓这趟官差,为一位老先生去当替死鬼。

    单位的办事人员说,你打“的”去吧,老外那儿点个卯,咱们不失礼,就行。

    我已经好久没听到阿P的消息了,正好借碴用他的车,翻到他的BP机的号码,呼了
他。

    不一会儿,他电话打了过来:“有事吗?李先生?”

    “也没有什么大事,本来一位老先生答应跟一位老外谈当代小说。他一听邀请别人去访
问外国,而没有邀请他,火了,不去了。”

    “抓你大头?”“可以这样说,但具体办事人员是我朋友,只好答应了。你的车要是在
我附近,没有客人,你能拉我一趟吗?公家报销,算包租半天,你干不干?”

    “你等着,我就来!”

    阿P其实不是专业出租车司机,打草搂兔子,捎带脚的“猫腻”营生。按他的话说,叫
做打枪的不要,是悄悄捞点外快的私活。

    白天,他在工厂仓库上班,看管工字型钢、U字型钢。这种大型钢材,一天发不了几
笔,而且都是大宗,安排妥了,吊车作业,他就可以回到他的小屋里,看小说,写小说。五
点钟,浴池冲个凉,在食堂买上四两包子,往饭盒一装,登上自行车,就离厂干他的第二职
业。

    我是在一次文学讲座上认识他的,他有车,自然办班的人不能放了他。我就是被他开着
那辆皇冠出租车接我,讲完课,又是他送我回家,一来二去熟起来的。

    他把他的BP机号码留给我,并且说:“以后你晚上要用车,就Call我!”

    Call,读“拷”,正如Taxi,叫“的”一样,是香港的口头语,现在也挂在北
京人嘴边了。洋货,洋话,洋人,现在是很流行的了。

    我很奇怪,“干吗晚上?阿P!”

    他诡秘一笑,开车走了。后来,我晚上有活动,Call了几次,才明白了他不容易,
也很佩服阿P的努力精神。

    原来,每天晚上,他是驾着他哥哥那辆出租车挣钱,严格说起来,这是不合法的。他哥
是国营公司的出租车司机,一是可怜他穷,工厂能有多大油水,钢材也没法偷点出来换钱,
老婆孩子也养活不起,他哥同情他,把车借他。二是自己五十出头,开了这多年出租,钱也
赚得差不多了,加之血压偏高,慢性胃炎,便懒得再拼命挣钱,把财路匀给兄弟一些。所以
每天五点,准时收车,往回家开,他弟弟肯定在路口等候接车。

    阿P挣这两个钱,也不容易,主要是提心吊胆,出不得一点差错;还得给那些他哥哥的
单位,帮着瞒上不瞒下的人员孝敬一点,堵上嘴。还得给有关方面该磕头的地方,四时八节
送礼,那礼,可不是一个点心匣子能了事的。反正这社会,这年头,就得靠钱打发。

    他想得开,“挣多多花,挣少少花,有两个活钱,够吃够活,也就行了。再说——”这
是他最得意的了:“我每天黄昏以后,往车里一坐,接触多少人哇,也算是体验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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