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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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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了。过去有皇帝,现在有总统的汉地,并不只是出产我们所喜欢的茶、瓷和绸缎。哥哥是去过汉地的,但他好像连我们这里是一个军长的防区都不知道,连使我们强大的枪炮是从哪里来的都记不住。
  好在父亲对自己置身的世界相当了解。
  叫他难以理解的是两个儿子。聪明的儿子喜欢战争,喜欢女人,对权力有强烈兴趣,但在重大的事情上没有足够的判断力。而有时他那酒后造成的傻瓜儿子,却又显得比任何人都要聪明。在别的土司还没有为后继者发愁时,他脸上就出现了愁云。老百姓总是说当土司好,我看他们并不知道土司的苦处。在我看来做土司的家人而不是土司那才叫好。
  要是你还是个傻子,那就更好了。
  比如我吧,有时也对一些事发表看法。错了就等于没有说过,傻子嘛。对了,大家就对我另眼相看。不过,直到现在,我好像还没有在大地方错过。弄得母亲都对我说:“儿子,我不该抽那么多大烟,我要给你出出点子。”
  要是那样的话,我倒宁愿她仍旧去吸大烟。反正我们家有的是这种看起来像牛屎一样的东西。可我想这样会伤了她的心。母亲总是喜欢说,你伤了我的心。父亲说,你的心又不是捏在别人手里,想伤就可以伤吗?哥哥说女人就爱讲这样的话。
  他以为自己跟好多姑娘睡过,就十分了解女人了。后来,他去了一两次汉人地方,又说,汉人都爱这样说。好像他对汉人又有了十分的了解。
  土司免除了百姓一年赋税,老百姓高兴了,凑了钱请了一个戏班,在宫寨前广场上热闹了四五天。大少爷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混在戏班里上台大过其戏瘾。
  又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在他不在时决定了。
  土司说,爱看戏的人看戏去吧。
  父亲还说,戏叫老百姓他们自己看,我有事情要跟你们商量。这个你们其实就是母亲,我,和跛子管家。外面广场上锣鼓喧天,土司说出了他的决定,大家都说是个好主意。而大少爷没有听到土司这个好主意。
  戏终于演完了。
  父亲叫哥哥和南边边界的头人一起出发。就是叫他去执行他演戏时做出的那个决定。土司叫他在边界上选靠近大路的地方修座大房子,前面要有水,有一块平地,附近有放马的地方。
  哥哥问房子修起来干什么。土司说,要是现在想不出来,到把房子修成后就该想出来了。
  “一边干一边想吧。”土司说,“不然,你怎么守住这么大一份基业。”
  当哥哥回来复命时,人都瘦了一圈。他告诉土司自己如何尽职,房子又修得多么宏伟漂亮。土司打断了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地址选得很好,知道你没有老去找姑娘。
  这些我都很满意,但我只要你告诉我,想出那个问题没有。“

()
  他的回答叫我都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大少爷呀!
  他说:“我知道政府不会让我们去吃掉别的土司,打仗的办法不行,我们要跟他们建立友谊,那是麦其家在边界上的行宫,好请土司们一起来消夏打猎。”
  土司也深怕他聪明儿子回答错了,但没有办法。他确实错了。
  土司只好说:“现在,你到北方去,再修一座房子,再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用处。”
  哥哥在房里吹笛子吹到半夜,第二天早上叫吃饭时,他已经出发往北方去了。
  我可怜的哥哥。本来,我想把房子的用途告诉他,但他走了。在我们家里,应该是我去爱好他那些爱好。他多看看土司怎么做事,怎么说话。在土司时代,从来没人把统治术当成一门课程来传授。虽然这门课程是一门艰深的课程。除非你在这方面有特别天赋,才用不着用心去学习。哥哥以为自己是那种人,其实他不是。打仗是一回事,对于女人有特别魅力是一回事,当一个土司,当好一个土司又是另一回事。
  又到哥哥该回来的时候了,父亲早就在盼着了。他天天在骑楼的平台上望着北方的大路。冬天的大路给太阳照得明晃晃的,两旁是落尽了叶子的白桦林。父亲的心境一定也是那样空空荡荡的吧。这一天,父亲更是很早就起来了。因为头天门巴喇嘛卜了一卦,说北方的大路上有客来到。
  土司说:“那是我儿子要回来了。”
  门巴喇嘛说:“是很亲的人,但好像不是大少爷。”
  22。英国夫人
  我的叔叔和姐姐回来了!
  叔叔从印度加尔各答。姐姐从英国。
  姐姐先到了叔叔的印度,再和他经西藏回到了家乡。他们下马,上楼,洗去尘土,吃了东西,我都没有轮上跟他们说一句话。只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叔叔那张脸叫我喜欢。他的脸有点像父亲,但更圆,更有肉,更多笑意。照我的理解,他不是什么都要赢的那种人。不想凡事都赢的人是聪明人,说老实话,虽然我自己傻,但喜欢聪明人。说说我认为的聪明人有哪些吧。
  他们不太多,数起来连一只手上的指头都用不完。他们是麦其土司,黄特派员,没有舌头的书记官,再就是这个叔叔了。看,才用了四根指头,还剩下一根,无论如何都扳不下去了。我只好让那很小指头竖在那里,显出很固执的样子。
  叔叔对我说话了,他说:“小家伙玩指头呢。”他招招手,叫我过去,把一个宝石戒指套在了那根竖着的手指上。
  母亲说:“礼重了,叔叔的礼重了,这孩子会把宝物当成石头扔掉的。”
  叔叔笑笑:“宝石也是石头,扔掉就算了。”他又俯下头问我:“你不会把我的礼物扔掉吧?”
  “我不知道,他们都说我是个傻子。”
  “我怎么看不出来?”
  父亲说:“还没到时候嘛。”
  这时,姐姐也对我说话了,她说:“你过来。”
  我没有马上听懂她的话,想是又到犯傻的时候了。其实,这不是我犯傻,而是她说自己母语时,舌头转不圆了。她完全知道那句话该怎么说,可舌头就是转不过来。她贪糊不清地说:“你过来。”我没有听清她要说什么。但看到她对我伸出手来,是叫我到她那边去的意思。在此之前,她给我们写的信口吻都十分亲密。就比如说我吧,她在信里总是说:“我没见过面的弟弟怎么样,他可爱吧。”再就是说,“不要骗我说他是个傻子,当然,如果是也没有什么关系,英国的神精大夫会治好他。”母亲说,小姐是好人,她要接你去英国。现在,这个好人姐姐回来了,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然后对我伸出手。我走到姐姐面前,她却不像叔叔一样拉住我的手,而是用手和冷冰冰的眼光把我挡住了。屋子里很暖和,可她还戴着白白的手套。
  还是叔叔懂她的意思,叫我用嘴碰了下她的手背。姐姐笑笑,从皮夹里拿出些花花绿绿的票子,理开成一个扇面,递到我手上。叔叔教我说:“谢谢夫人。”
  我问:“夫人是英国话里姐姐的意思吗?”
  “夫人就是太太。”
  姐姐已经嫁给英国一个什么爵爷了。所以,她不是我姐姐,而是太太,是夫人了。
  夫人赏我崭新的外国票子。都是她从英国回来,一路经过的那些国家的票子。
  我想,她怎么不给我一个两个金币,不是说英国那里有很漂亮的金币吗?我想,她其实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过去我想见到她。那是因为常常看到她的照片。看照片时,周围的气味是从麦其家的领地,麦其家的官寨的院子里升起来的。但现在,她坐在那里,身上是完全不同的味道。我们常常说,汉人身上没有什么气味,如果有,也只是水的味道,这就等于说还是没有味道。英国来的人就有味道了,其中跟我们相像的是羊的味道。身上有这种味道而不掩饰的是野蛮人,比如我们。有这种味道而要用别的味道镇压的就是文明人,比如英国人,比如从英国回来的姐姐。她把票子给了我,又用嘴碰碰我的额头,一种混合气味从她身上十分强烈地散发出来。
  弄得我都差点呕吐了。看看那个英国把我们的女人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送给父亲一顶呢绒帽子,高高的硬硬的,像是一只倒扣着的水桶。母亲得到了一些光亮、多彩的玻璃珠子。土司太大知道这种东西一钱不值。她就是脱下手上一个最小的戒指,也可以换到成百串这种珠子。


  叔叔后来才把礼品送到各人房间里。除了戴到我手上的戒指,他给我的正式礼物是一把镶着宝石的印度宝剑。他说:“你要原谅我,所有人里,你得到最少的礼物。小少爷的命运都是这样的。”他还问我,“孩子,喜欢自己有个叔叔吗?”
  我说:“我不喜欢姐姐。”
  他问我:“哥哥呢。”
  我说:“他以前喜欢我,现在不了。”
  他们并不是专门回来看我们的。
  他们回来时,汉地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都跟日本人打起来了。那时的中央政府已不在我们祖先去过的北京,而在我们不熟悉的南京。班禅活佛也去了那里;所以,我们认为国民政府是好政府。藏族人的伟大活佛不会去没有功德的地方。我的叔叔做从印度到西藏的生意时常到日喀则,伟大班掸的札什伦布寺就在那里。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生意也跟着做到了南京。叔叔还捐了一架飞机给国民政府,在天上和日本人打仗。后来,国民政府失去南京。叔叔出钱的飞机和一个俄国飞行员落到了一条天下最大的河里。叔叔是这么说的:“我的飞机和苏联小伙子一起落在天下最大的河里了。”班禅活佛想回西藏,叔叔带上资财前去迎接,顺便回来看看家乡。我看得出来,这时,就是父亲让位给他,他也不会当这个麦其土司了。当然,他对家里的事还是发表了一些看法。
  他说,第一,从争斗的游涡里退出来,不要再种鸦片了;第二,他说,麦其家已经前所未有地强大,不要显得过于强大。他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土司不会再存在多久了。总有一天,西部雪域要倒向英国,东边的土司们嘛,自然要归顺于汉人的国家;第三,在边境上建立市场是再好没有的想法,他说,将来的麦其要是还能存在,说不定就要靠边境贸易来获得财富了;第四,他带侄女回来是要一份嫁妆。父亲说:“我把她给你了,你没有给她一份嫁妆吗?”
  叔叔说:“要嫁妆时,她巴不得再有两三个有钱的老子。”
  父亲说:“看你把她教成什么样子了。”
  叔叔笑笑,没有说话。
  姐姐的表现叫一家人都不喜欢。她要住在自己原来的房间,管家告诉她,这房间天天有人打扫,跟她没有离开时一模一样。但她却皱着鼻子,里里外外喷了好多香水。
  她还对父亲说:“叫人给我搬台收音机来。”
  父亲哼了一声,还是叫人搬了台收音机给她。叔叔都没想到她居然从那么远的地方带了电池来。不一会儿,她的房间里就传出怪里怪气的刺耳的声音。她把收音机旋钮拧来拧去,都是这种声音。叔叔说:“你省省吧,从来没有电台向这个地方发射节目。”
  “回到伦敦我就没有新鲜话题了。”
  她说,“我怎么出生在这个野蛮地方!”
  土司愤怒了,对女儿喊道:“你不是回来要嫁妆的吗?拿了嫁妆滚回你的英国去吧!”
  哥哥闻讯从北方边境赶回来了。说来奇怪,全家上下,只有他很欣赏姐姐,在我们面前做出这个英国夫人才是他真正亲人的样子。可亲爱的姐姐对他说:“听说你总去勾引那些村姑,一个贵族那样做很不体面。你该和土司们的女儿多多往来。”
  哥哥听了,哭笑不得。好像她不知土司的女儿们都在好多天骡马的路程之外。并不是有月亮的晚上一想起,拾腿就可以走到的。
  他恨恨地对我说:“麦其家尽是些奇怪的人!”
  我想附和他的意见,但想到他把我也包括在内就算了。
  姐姐回来一趟,父亲给了她整整两驮银子,还有一些宝石。
  她不放心放在别的地方,叫人全部从地下仓房里搬到了四楼她的房间里。
  父亲问叔叔说:“怎么,她在英国的日子不好过吗?”
  叔叔说:“她的日子好得你们不能想像。”叔叔说,“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才要这么多银子,她就是想一辈子过你们想都不能想的好日子才那么看重那些东西。”
  父亲对母亲说:“天哪,我不喜欢她,但她小时候还是讨人喜欢的,我还是再给她些金子吧。”
  母亲说:“反正麦其土司种了几年鸦片,觉得自己比天下所有人都富有了。”
  土司说:“她实在长得像她母亲。”
  土司太太说:“金子到手后,她最好早点离开。”
  叔叔说:“你们不要心痛,我给她的东西比你们给她的东西多得多。”
  姐姐得到了金子后,就说:“我想上路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土司太大说:“夫人不再住些时候?”
  姐姐说:“不,男人离开女人久了,会有变故的,即使他是一个英国绅士。”
  他们离开前,姐姐和哥哥出去散步,我和叔叔出去散步。
  瞧,我们也暂时有了一点洋人的习惯。哥哥有些举动越来越好笑了。大家都不喜欢的人,他偏偏要做出十分喜欢的样子。他们两个在一起时,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和叔叔散步却十分愉快。他对我说:“我会想你的。”
  我又一次问他:“我真是个傻子吗?”
  叔叔看了我半晌,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特别?!”
  “就是说,你和好多人很不相同。”
  “我不喜欢她。”
  叔叔说:“不要为这事费脑子了,她不会再回来了”“你也不回来了吗?”
  叔叔说:“我会变成一个英国人吗?我会变成一个印度人吗?不,我要回来,至少是死的时候,我想在这片天空下合上双眼。”
  第二天,他们就上路走了。叔叔不断回头。姐姐换了一身英国人的白衣服,帽子前面还垂下一片黑纱。告别的时候,她也没有把那片黑纱撩起来一下。
  姐姐就要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家乡了。倒是父亲还在担心女儿的未来,他问叔叔:“银子到了英国那边,也是值钱的东西,也是钱吗?”
  叔叔说:“是钱,到了英国也是钱。”
  姐姐一直在跟叔叔谈论一路将经过些什么样的地方。我听到她一次又一次问:“我们真会坐中国人的轿子吗?”
  叔叔说:“要是你愿意就坐。”
  “我不相信黑衣服的汉人会把一座小房子抬在肩头上走路。”
  哥哥说:“那是真的,我坐过。”
  叔叔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路上有土匪。”
  姐姐说:“听说中国人害怕英国人,我有英国护照。”
  说话时,他们已经到了山口上,我们在这里停下来,目送他们下山。姐姐连头都没回一下,叔叔不断回头对我们挥动帽子。
  姐姐他们走后,哥哥又开始对我好了。他说,等他当了土司,要常常送姑娘给我。
  我傻乎乎地笑了。
  他拍拍我的脑袋:“只要你听我的话。看看你那个塔娜,没有屁股,也没有胸脯。我要送给你大奶子大屁股的女人。”
  “等你当上土司再说吧。”
  “那样的女人才是女人,我要送给你真正的女人。”
  “等你真当上土司了吧。”
  “我要叫你尝尝真正女人的味道。”
  我不耐烦了,说:“我亲爱的哥哥,要是你能当上土司的话。”
  他的脸立即变了颜色,不再往下说了,但我却问:“你要送给我几个女人?”

()
  “你滚开,你不是傻子。”
  “你不能说我不是傻子。”
  这时,土司出现了,他问两个儿子在争什么。我说:“哥哥说我不是傻子。”
  土司说:“天哪,你不是傻子,还有谁是傻子?”
  未来的土司继承人说:“那个汉族女人教他装傻。”
  土司叹息一声,低声说:“有一个傻子弟弟还不够,他哥哥也快变成傻子了吗?”
  哥哥低下头,急匆匆走开了。土司脸上漫起了乌云,还是我说了许多傻话,才使他脸上又有了一点笑容。他说:“我倒宁愿你不是傻子,但你确实是个傻子嘛。”
  父亲伸出手来,抚摸我脑袋。我心里很深的地方,很厉害地动了一下。那个很深很黑暗的地方,给一束光照耀一下,等我想仔细看看里面的情景时,那光就熄灭了。
  第六章
  23。堡垒
  从麦其土司的领地中心,有七八条道路通也就是说,周围的土司能从那七八条道路来到麦其领地。也就是说,周围的土司们能从七八条道路通向别的土司领地。
  春天刚刚来临,山口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就像当年寻找罂粟种子一样,道路上又都出现了前来寻找粮食的人。土司们带着银子,带着大量的鸦片,想用这些东西来换麦其家的粮食。
  父亲问我和哥哥给不给他们粮食。
  哥哥急不可耐地开口了:“叫他们出双倍价钱!”
  父亲看我一眼,我不想说话,母亲掐我一把,对着我的耳朵悄声说:“不是双倍,而是双倍的双倍。”
  我没有说双倍的双倍,而是说:“太太掐我了。”
  哥哥看了母亲一眼,父亲看了我一眼,他们两个的眼光都十分锐利。我是无所谓的。母亲把脸转到别的方向。
  大少爷想对土司太太说点什么,但他还没有想好,土司就开口了:“双倍?你说双倍?就是双倍的双倍还不等于是白送给这些人了?我要等到他们愿意出十倍的价钱。这,就是他们争着抢着要种罂粟的代价。”
  哥哥又错了,一脸窘迫愤怒的表情。他把已经低下的头猛然扬起,说:“十倍?!
  那可能吗?那不可能粮食总归是粮食,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
  土司摸摸挂在胸前的花白胡须,把有些泛黄的梢子,托在手中,看了几眼,叹口气说:“双倍还是十倍,对我都没什么意义。看吧,我老了。我只想使我的继任者更加强大。 ”他沉吟了半晌,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好了,不说这个了,现在,我要你出发到边境上去,你的兄弟也出发到边境上去。你们都要多带些兵马。”土司强调说,他是为了麦其土司的将来做出这个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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