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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找过孙汉周,只不过给他面子,没处理他罢了。千美说,那时候的领导是最重视群众来信的,不像现在,官僚主义那么严重,你写多少信反映多少问题,他们都不感兴趣。
松满执着地将棒糖放在妻子的嘴边,说,少说话,还能吃几口。
千美嘶哑而疲乏的声音突然有点亢奋,她说,现在不像话,我上次到信访办公室去查,看见我写的三封信都没拆,躺在架子上睡大觉啊,三封信,他们一封都没拆,还说工作忙,来不及,骗人的鬼话!
松满有点生气了,他猛地把手里的棒糖收回来,你到底是想吃棒糖还是想说话?松满说,医生允许你吃棒糖,没允许你说这么多话,你知道不知道?
千美看了松满一眼,看得出松满一旦生气了千美是有所顾忌的。千美不再说话,她又在棒糖的边缘吸了一口,盯着松满看。松满被她看得不自在了,他说,不是不让你说话,说话费精神知道吗?你现在刚刚动完手术,不能说话。千美看着他的手和手里的棒糖,忽然一笑,她说,做了几十年夫妻,你还是头一次喂我,喂我棒棒糖!躺在病床上,没想到能修来这个福气。
第十五天
傍晚眉君来了。眉君身后跟着一个穿戴时髦的女人,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眉君进来时候就说,胡阿姨来看你了。千美却始终不知道是哪个胡阿姨。等到走近了,千美差点叫出声,原来是以前糖果店的同事胡文珠,千美认不出她是有道理的,胡文珠画了浓妆,烫了头发,以前略嫌瘦弱的身材现在看上去风采照人,千美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寒暄过后,千美说,文珠,要是走在街上,我肯定认不出你来,你哪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你是怎么——你是吃了长生不老药?
胡文珠无疑是那种容易被表扬冲昏头脑的人,她捂着嘴咯咯地笑着,说几句就笑几声,后来她意识到探望病人不该是这么快活的,就拍着大腿,大发感慨,她说,千美呀,我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我还记得临走那天下雨,你拿了把雨伞追出来给我,我一直记得呢,一晃就是十年过去了。
十三年了。千美沉吟一下说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好像是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千美眼睛一亮,很自然地问起胡文珠的个人生活,你跟那个广东人,后来有没有再生个孩子?
胡文珠又笑。她一笑千美就知道这个话题有意思了,千美就追着问,有没有生,有没有?
胡文珠终于止住笑说,生什么呀?我跟老黄时已经四十多了。
千美说,怎么不能生?你没看电视上报道的,有人六十岁还生产呢。
胡文珠说,我跟他生?生个屁。
千美从胡文珠的脸色变化中再次敏锐地发现了什么,她说,怎么啦,我看那个老黄人不错的。你们虽说是半路夫妻,生个孩子也是天经地义的。
胡文珠说,还不错呢,他就不能算人。胡文珠明显不愿将话题停留在那个老黄身上。我跟老黄早散了。胡文珠突然附在千美耳边,压低声音,我找了个台湾的老头。她说着又扑哧一笑,声音忍不住又提高了,年纪大一点,可是人是真好,我图什么?图个人好,有吃有穿就行了!
又结婚了?千美吃惊地张大嘴,她用眼睛瞟了瞟松满,她想看看松满听见胡文珠的话有什么反应,可是松满倚在床上打起了瞌睡。千美又看了眼眉君,眉君的反应竟然是淡淡一笑,她问胡文珠,是台湾老兵吧?胡文珠说,以前是当兵,不过陈先生后来一直做塑料生意,生意不大,有两间工厂——咳,我才不管他的生意呢,有吃有穿就行了。
谈到老兵工厂什么的千美有点插不上嘴,千美眨巴着眼睛,突然想起胡文珠年轻时候美丽活泼的样子,站在糖果店的柜台里,也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说话,什么话都跟人说,说什么都会引她发笑。千美想这个女人也奇怪,风风雨雨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个傻脾气。千美看见胡文珠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了一捧新鲜的荔枝,胡文珠说,这么点东西,拿不出手,你尝个鲜吧。说着她就剥了一颗荔枝,送到千美的嘴边。
千美第一次品尝到了那种南方水果特有的清甜的滋味。千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的目光开始躲避对方。千美说,文珠,你好脾气,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啊。胡文珠又笑,说,什么大人小人的,你在说什么呢,胡文珠咯咯笑了几声,笑声很突兀地咽下去了,她的眼神显示出她也想起了某件往事,胡文珠手里抓着荔枝的核儿,沉默了一会儿,她挥挥手,嗨,别提那件事情了,现在想想有什么呀,谁稀罕入那个团?
是我不好。千美说,你把我当朋友看,才把你们家的那些事情告诉我,出身不好不代表你思想就不好,我不该把你的秘密汇报上去的。
好了,别提这事了。胡文珠说,现在说这些觉得怪好笑的。
我记得我答应你不把这事情说出去的,我答应的,可我还是写了汇报。千美叹了口气说,如果我不是团小组长,说不定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什么秘密呀。胡文珠仍然笑着,不就是姨太太生的吗,现在你出去说,我是姨太太生的,人家不仅不会看不起你,还会更加敬重你,知道吗,那说明你们家以前是大户,是有钱人!
千美也扑哧一下笑了,她说,文珠,你这个人就是心胸宽,要不你也不会这么年轻,气色这么好。不像我,我这人劳碌命,责任心还特别强,也不知道为什么,天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事事认真,结果是害了自己,你看我老成什么样了?还得了一身的病!这回进了医院,闹不好就走不出去了。
我的身体也不好,老是头疼。胡文珠说,还有失眠,夜里整夜睡不好。
你那是富贵病,闲出来的病。千美的嘴边掠过一丝讥讽的微笑,她说,你跟我不一样,我是劳碌命,你天生是当太大的命。
千美这时候闭上了眼睛,也许是说话太多疲倦了,也许只是暗示胡文珠探访应该告一段落。胡文珠告辞了。眉君礼貌地把她送到外面,回来时听见病床上的母亲正在大发感慨,现在看出来胡文珠真是个好人。千美说,我提过她那么多意见,人家还来看我。
松满说,就是,你提过她不少意见,现在觉得不应该了吧?
有的现在想想是不应该。千美迟疑着,又说,有的意见还是应该提的,我实事求是,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
松满向眉君挤了挤眼睛,父女俩都不说话。
人跟人是不能比。千美说,她还搽香水呢,我不喜欢她搽的香水,难闻死了,你们把窗子打开,把窗子打开吧。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三)
饮服公司团支部:
我店职工胡文珠最近向组织递交了入团申请报告。
关于这位同志在我店的政治表现。工作表现汇报如下:
1、政治表现:积极要求上进,平时也能够注意学习提高自己的思想觉悟,政治学习时候能积极发言,并为大家读报。但有时有不健康的思想流露,比如有一次她说美国鬼子长得比苏联老大哥英俊。
2、工作表现:能够为人民服务,对待顾客态度较好,上下班准时,还自备针线包,为顾客提供方便。但有时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中,比如她外婆去世那天她在柜台上号啕大哭,在顾客中造成了不良影响。
3、关于胡文珠同志在填写入团申请书中的隐瞒欺骗组织的行为。该同志的家庭出身不是工人,而是工商资本家。该同志的母亲解放前是资本家的姨太太,并非纱厂的童工。希望组织对这一问题调查研究,并对胡文珠同志的行为提出批评教育。
新风糖果店共青团员曾千美
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九日
第十八天
八月的天气反复无常,日历上说已经立秋,秋意却充满戒备地躲着人。医院和外面健康的世界一样地闷热难耐。病房里的吊扇吹不去郁积的热气,苦了千美,她的额头甚至脚上都长了扉子,松满买来了一瓶花露水,要给千美涂,挨了千美一通抢白,千美说,你要疼死我?去,去把花露水退掉,换痱子粉。
松满说,没有大人用的扉子粉,只有儿童扉子粉。
千美说,痒子粉就是孩子用的,孩子用的东西没有刺激,懂不懂,我就是要用孩子的东西。
松满说,也对,你现在就像个孩子。
松满发党妻子最近以来情绪恶劣,说她像个孩子其实是在美化她,她对松满和女儿的各种指令接近于刁难,松满敢怒不敢言。他怀疑妻子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问女儿,是不是不小心把病情泄漏了。眉君想了想,说,不会,假如她知道了不会光是发火。眉君毕竟心细,她认为母亲的这种变化与胡文珠的到访有关。来自女性的猜疑使松满感到茫然。你说是胡阿姨惹了她?松满说,这是怎么说的,人家好心好意来看她,还给她剥荔枝吃,哪儿对不起她了?是她对不起人家,她也打过人家的小报告啊。
眉君坚持认为母亲是在嫉妒胡文珠,她对松满说,这种事情说不明白,反正你记得一条,要是有她的同事什么的来看她,你要把住关,假如人家是又显年轻又有福气的,你就挡驾,免得她心情不好,不管有理无理,你别把那种人带到她面前来,让她心情好一点,让她快乐几天。
松满在买痱子粉的时候听到店主跟他搭讪,问他,买回去给孙子用啊?松满没好气地说,给孙女用。松满后来为千美搽痱子粉,想起他和店主的对话,不禁笑了一声。千美立刻严厉地盯着松满,她说,你笑什么?松满说,我没笑。袋袄说,我听见你笑了,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你觉得我一头一脸的痱子粉很滑稽是吧?你觉得我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你笑好了,我一点也不生气,就要你搽,我苦一辈子了,在店里伺候顾客,在家里伺候你们父女两个,现在病倒了,该享福了,笑什么?没什么可笑的,我要是大小便失禁了,你还要给我换尿布呢,我就当小孩好了,我愿意当小孩。
松满不敢对妻子进行辩驳,他只是小心地在她全身搽痱子粉,他看见妻子成了一个雪白的人,一个苍老而衰弱的婴儿,松满的内心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颤栗,松满的手渐渐地有点发抖。他说,都涂满了,差不多了。
千美说,人家胡文珠穿金戴银,我没有这个福气,劳碌一辈子,到头来落个又老又丑,一只脚还伸进了棺材。我现在是该享享福了。多搽点痱子粉吧。痱子粉没多少钱,你就多搽点吧。
松满现在相信女儿的猜测了,是那个胡文珠惹了她。人家好心来看望,偏偏就惹了她。松满回味着妻子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她是在含沙射影,她是在埋怨自己,松满想她这是在追根溯源埋怨他们这个家了,她这是在上纲上线搞大批判了。松满想他必须躲一躲,于是他扔下痱子粉说,我去上趟厕所。
松满躲在厕所里,跟一个坐在蹲坑上的病人家属聊天。松满问那个人他家病人得了什么?回答说是胆囊炎。松满忍不住说,那多好啊。那人有点生气,说,得病有什么好的?什么病也没有那才叫好。松满想解释他的话没有什么恶意,但不知怎么却害怕提及千美的病。那人问,你们家的得了什么?松满含含糊糊地说,她的病很麻烦。就走出了厕所。
松满站在走廊上,他在想用什么办法延长这段轻松的时间。松满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同时他隐隐地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不安。他想千美病了没多久,他伺候她没有多久啊,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松满怀着深深的自责回到病房,看见妻子仍然静静地躺着,因为痱子粉搽得过多,她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凝结成一些细小的粉粒,看上去像是洒了一层水泥灰。松满拿过毛巾替她擦去粉粒,他想说你看你非要搽这么多脸上可以开水泥厂了,但这句话他忍着没说,他说的是另一句话,床底下有西瓜,你想吃西瓜吗?
千美不想吃西瓜,她说,上个厕所去了这么长时间,你在干什么?
松满下意识地想说,他什么也没干,就在走廊里站着,但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他说,大便大不出来,便秘了,我的肠子好像出了问题。
然后松满就看见了千美脸上的那种失望的表情,千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老了,回家休息几天,让眉君请假吧,让眉君来吧。
松满张口结舌,他说,不过是便秘呀,我身体好得很。老是让眉君请假,她在单位里影响不好。
千美说,什么影响不好?我要把你的身体拖垮了,传出去那才是影响不好。凡事安排要合理,从今天开始,你和眉君一人一个星期,轮着来。谁也别累着谁。
松满此后一直无法摆脱自责之心,他不能告诉妻子便秘的事是他随口说说的,他知道妻子有超常的分析能力,她会明断信口开河后面潜藏的东西,而这样无疑是他们一家新的灾难。松满的自责是强烈的,他痛恨自己的恰恰就是自己烦躁的心情,他伺候她才几天呀,怎么就烦了?这怎么能让她快乐呢?松满为了惩罚自己,当着妻子的面吃了一堆帮助消化的药片,结果就跑肚了。他一次次地来往于病房和厕所之间,最后他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对妻子说,好了,通了,我没事了。你没听说吗,人只要吃得下拉得出就代表健康,我好了,完全好了。明天让眉君回去上班,还是我来伺候你。
第十九天
眉君问医生,是不是像她母亲那样的病人都嗜糖,医生说以前没有遇到这种症状。医生反问眉君,病人是不是以前就喜欢吃甜的?眉君说,不,她以前从来不吃零食,甜的咸的都不吃。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说,让她吃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瞒你说,她想吃的日子也不多了。
眉君讨厌医生用这种貌似仁慈的态度说话。眉君举着那棵造型独特的青蛙棒糖回到病房,对千美说,吃!吃!说半天也听不出个科学性来,问他们也是白搭。
眉君把棒糖送到母亲的嘴边,千美闭紧了嘴,她说,我自己拿着吃,你从抽屉里把小剪刀拿出来,替我把脚指甲剪一剪。
脱下两只锦纶丝袜,千美的两只脚坦露在眉君的眼前。两只粗糙的皮肤皴裂的脚,其中一只脚背上横着一道不知名的伤疤。眉君突然愣住了,母亲的双脚对于她竟然是如此陌生,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着母亲的脚。眉君经常为母亲买鞋,她知道她的脚是三十六码,但她却头一次把这双脚抓在手中。
你不嫌吧?千美说,你长到十六岁我还替你剪脚指甲,现在轮到你给我剪了,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一次了。
我不嫌。眉君用手指摸了摸母亲脚背上的伤疤,她说,这道疤是怎么回事?
切菜刀没抓住,掉到脚背上了,出了好多血。千美说,那时候还没有你呢,你爸爸不在家,我自己用纱布包着脚,一只脚骑车骑到医院里,缝了三针。
我不知道这事。眉君说,你从来没说过。
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英雄事迹。千美忽然笑了笑,说起来我也有过英雄事迹的。有一次在糖果店上着班,化工厂老钱的女儿哭着跑来,说她弟弟掉到河里去了。我二话没说,跳出柜台就往河边赶,大冬天的,我穿着棉衣呢,跳到水里,人像个油桶,光是往上冒,不往前面走,急得我,幸亏那孩子漂得不远,我扑通几下,就把他的手抓住了。
你也役跟我说过这事。眉君笑着,说,那你受表彰了吧?
屁。千美说,老钱还算懂事,见到我点头哈腰千恩万谢的,老钱家那口子真是岂有此理,看见我假装没看见,她跟我结过怨,有一次她来买盐,买了盐回家又来了,说我少称了一两盐给她!
早知道这样,你就。眉君说到这儿把话咽回去了,她意识到那不是母亲的意思,况且这话不该说出口。
做好事不一定有好报的,我现在才想通了。千美响亮地抿着棒糖,她说,那时候人不一样啊,救了那孩子以后我倒是等着表彰的,可是谁也没把这事扩大呀,老钱他们自己不去宣传,我总不能自己出去宣传,说我救了个落水的孩子吧。也奇怪,有的人做件好事,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事,哎,它就能弄得全国都知道,我救了孩子,怎么就像放个屁一样,马上就无声无息了呢,店里的人也都是居心不良,装得谁也不在乎这件事,倒好像我不是救人是推人下河一样!想想也有点思想情绪,后来年度总结的时候我也不客气了,把救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了进去。他们最后评了我一个先进。
评个先进算什么?眉君说,应该上报纸上电视的!
眉君看见母亲的脸上有一种亢奋的红色,她的眼睛炯炯发亮。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