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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连一首歌曲都没有完整地写出来,并且还因为弹琴的事情我与老兵闹了矛盾。矛盾不断激化之后,我们就发生了口角。
他们说,你整天疯疯癫癫唱个鸡巴呀?
我说,人类是不能没有音乐的。
他们说,你瞎吆喝的这些东西算鸡巴音乐呀?
我说,你们连鸡巴音乐都不会吆喝。
…………
第三部分充满了破坏欲望
晚上,老兵们去澡房冲凉了,我又弹起了琴。老兵们肩膀上搭着毛巾走进宿舍,我知趣地停下,戴上耳塞听音乐。当时我听的那盘磁带是“军营民谣”专辑,负责整张专辑词曲创作者名叫小曾,跟我的经历有些相似,也是背着吉他来当兵。当时我就想,如果哪家唱片公司愿意把我们“十六分之二拍”的音乐制作出来,弄盘“军营PUNK”,其影响力肯定要比软绵绵的“军营民谣”更为广泛、深远。没准儿还能在中国掀起一股尚武热潮,男女老少都踊跃报名参军……我正沉湎在幻想之中,一位老兵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问他有什么事儿,他们说想听我弹琴,要我拿着琴去操场。
我拎着吉他跟他们去了。走到半路,我觉得气氛不对,说忘拿拨片了。
我掉头回宿舍把琴放在床上,弯腰系了系鞋带,把史迪的那把坚硬贝斯取了出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要砸我的琴,说我整天乱喊乱叫,惹得他们心烦意乱。
话还没说完就开始动手抢琴。这种赤裸裸的挑衅我怎么可以忍受和屈服?
我说着“去你妈的吧”,高高拎起贝司朝他们夯去,我们打了起来。
还好,他们只派出一个光头充当打手,余者皆手臂交叉,不言不语地旁观。
厮打了好大一阵子,我手里有把贝司,没吃什么亏,但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贝司柄断了,不清楚到底是我夯在他身上还是他在我身上夯断了,反正期间光头把贝司从我手里抢走过一次。我的脸与光头的眼角都见了血,不知这血是从他的眼角沾到我的脸庞还是我脸上的血沾染了他的眼角,反正我俩曾抱在一起在操场上滚了好几圈……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操场,我觉得头顶特别疼痛。摸了摸头,满手是血。这时我才知道脸上的血是从自己头上流下来的,好在伤得不太厉害,只是破了点儿皮。
我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捂在头上,另一只手拎着断裂的贝司,站在操场用眼泪歌唱史迪的智慧。
临睡前,我去澡堂里把脸上的血迹洗了个干干净净,进宿舍看到光头的眼角比我的脸还要干净些。
次日,头上的伤口并未结痂,但我还是放弃了找卫生员包扎一下的想法。头缠绷带难免会引起连长的追问。打架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情,何况我还没打赢呢。为了避免摩擦再次发生,也是为了保全梦想,我把吉他交给了连长,连长把我的吉他锁进了文化活动室。打架的事情,老兵与我都绝口不提,碰面依旧打个招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们是在这地方呆了三四年的,多年媳妇熬成了婆,该退伍走人了,心里面不舒服的时候朝新来的兄弟发发牢骚、挥挥拳头,这并不算是什么大错特错。没了音乐,我成了彻底的傻蛋,心里面空空荡荡,难受极了。
训练场上,我总想把枪狠狠地摔在地上。饭堂里,我总想用铁碗使劲儿磕几下桌面。澡房里,我总是把所有的水龙头全部打开……内心深处充满了破坏欲望。我想如果就这样下去,非把自己毁掉不可。
我需要培养新的爱好了,要么交个知心朋友把心间的苦闷倾诉出来?
我想办法跟军犬饲养员混在了一起。几天过后,我与巡逻时为我们带路的军犬混熟了。此后,只要有空我就会跟军犬一起坐在连队门口,看着大山发呆。放眼望去,褚色崖石遮挡了视线,我的目光也就因此变得浅短。如果你是一个边贸商人、旅行家或者边民,曾经路过我的坡店二连,那么,你一定会在连队门口的苦楝树下见过一位士兵和军犬相拥而坐的场景。士兵表情落寞地叼着香烟,威武军犬则神色安详地闭着眼睛,依偎在士兵交叉的腿上。那只军犬名叫“哈利”,落寞士兵就是我。
跟我在一起久了,机警的“哈利”开始变得沉默,给人感觉像是在思考一件非常严肃并且沉重的问题。“哈利”不可能和我一样,每天都在为自己在军队建功立业的各种可能性而殚精竭虑。“哈利”关心的只是下一顿饱饭,而我却无法像“哈利”这样洒脱。
在二连,“哈利”只买两个人的账。一个是军犬饲养员,另一个就是我刘健。与我们对连长毕恭毕敬不同的是,“哈利”根本不把连长放在眼里,如同连长不把刘健往眼睛里面放。来二连差不多半年光景了,连长大人一直没对我感冒过。最初我沉默寡言,他说我呆头呆脑,整个一晕鸭子,三棍子夯不出个屁,打起仗保证我先死,云云。后来,我从迷失中醒来,变得生龙活虎,他开始指责我油头滑脑、能说会道、六条腿的狐狸,拔根睫毛可以当口哨吹,打起仗保证我第一个投降。不久前的一次政治考核中,试卷上有个名词解释叫“爱国主义”。答题的时候我故意把政治教材上的“爱国主义就是千百年来积累起来的对祖国的一种深厚的情感”这个牵强附会的标准答案放在一边,换成了英国社会心理学家Mcdougaii的“ 爱国主义是人类本能情绪中的恐惧、愤怒、爱与自负在后天以祖国为中心结合而成的一种情感”。原以为此举能使连长对我改变看法,结果评卷的时候,他给我批下五个大字和一个感叹号:净他妈瞎扯!
前段时间,老兵退伍了,急需从我们这群新兵里面挑选几个角色扮演军中之母。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做了很大努力。选举结果宣布那天,军犬饲养员被评为班长,副班长提名中都没有我的名字。不提也罢,反正如今这军中之母当也等于白当。没仗打的和平年代,班长跟普通士兵的最大区别就是没什么区别。谁尿谁呀?每月发津贴费时多出几枚铜板又能怎样,月底那几天还不是照样四处蹭烟、借香皂洗澡、去服务社赊啤酒、手纸、牙膏……
第三部分对着高山失声痛哭
我用实际行动验证了老爷子的祝福。
临行前,老爷子说我到军队之后将连牵马的都不如。
现在,我不但做到而且超越了,他妈的我连养狗的都不如了!
我不得不在边疆钦佩老爷子的先见之明,同时也日益强烈地想念着他。
我很想给老爷子写封信,向他说说我的不幸遭遇。总是把苦闷和牢骚憋在心里,我会生病的。可我实在担心他的嘲笑。想了好久,我决定先编一很英雄的故事骗骗老爷子,然后再向他说出我的烦恼。
为了“很英雄”的故事,我又想了好久,并且留意了好几天的《人民日报》,却也无济于事。如今报纸上的英雄大都是致富能手、改革尖兵之类。大意就是一个穷光蛋挣到很多钱然后报效社会的过程。不仅恶俗,而且虚假。有次报纸上还刊登了一位妓女从良后捐款办学校的善举。偶尔也会有士兵见义勇为,但结果都是见义勇为者被歹徒残忍杀害。我放弃了参考典型事例的打算,凭想象编点儿什么。譬如在一次战斗中,我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凭借遗传的机智与勇敢拯救了多少战友或者杀死了对面的多少对手。可我真的不知道对面那些士兵是男是女。
坡店二连是驻守边境的一线连队,但一线连队并不是“前线连队”。
倘若不去哨所,我们与内地军队一样,不知道对手长什么模样。感谢老爷子宽宏大量,尽管我从不回信,他依旧厚着脸皮写信过来,让我感到善莫大焉的安慰。
最近的几次来信,老爷子的口气不再像先前那样尖酸刻薄,他开始忏悔自己。前不久的那封信里,老爷子这样写道: ——孩子,其实你偷偷报名参军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报名当天武装部的老战友就给我打了招呼,之所以没有阻拦你,是因为那天我想了很多。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你才决定离家出走。也许是因为我的粗暴使你无法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后来,看到你临走前留的那封信,我狠狠甩了自己好几个耳光。那天,天还没亮我和你妈就赶到了火车站为你送行,直到广场上的人都走光了,我们还是没有看到你的身影。回家的路上,一向坚强的你妈哭了整整一路。
现在回想那一幕,心里面仍旧不是个滋味。孩子,你恨我吧。觉得恨我不解恨的话,退伍回来之后你把我苦害你的一切饶过来吧。你让我跪在地上吧,你在我身上复印皮带吧。我向你保证,半个冤字都不说,也不会往你妈妈身后躲。也真是的,那时候我糊涂了,不该那样待你。但那时候我的确是看不惯你,看不惯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有什么呀你们,整个一群 “门里猴”。要意志没意志,要能耐没能耐。自私自利,享乐主义者。只要自己高兴就好,从来不替国家和民族多做考虑。不忧国忧民也就算了,还瞧不起父辈,瞧不起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是有理想和信仰的,无论条件多么艰苦,他们都挺了过来。哪像你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却整天把空虚、虚无和无聊挂在嘴上。下身穿牛仔裤、上身穿印有英文字母的妖艳衣服、玩电子游戏、看美帝国主义拍的电影、买日本帝国主义写的书、听黑人唱的歌、喝三块钱一瓶的“可口可乐”、吃二十多块钱一顿的“麦当劳” 、恶心政府官员、瞧不起工农阶级、崇拜资本主义社会的落魄人士、染黄毛、留长发、有事儿没事儿就牵个女孩子在街上晃来晃去,见谁都萎靡着脸,爱理不理的,一幅失魂落魄的公子哥模样……怎么都没想到后来你不但和他们一样了,而且还学会了挎着吉他眯着眼睛大喊大叫、骂这骂那。这哪像话?哪像朝气蓬勃的“四有”新人?怎么能继承革命先烈遗志?怎么能够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眼看着共产主义理想就要葬送在你们这代人手里,叫我怎么能够不生气?
现在好了,我醒悟了,看透了,看明白了,也看习惯了。
孩子们永远都没错,因为他们是孩子。
………… 看完那封信,我有了把它保留起来的想法。像老兵一样用塑料袋装起来,无聊的时候拿出来再看一遍。可信看完之后,我还是习惯性地给撕了。类似的情况在中秋节的时候也出现过一次。
中秋节那天,我收到两个包裹。一个是玲玲寄来的,里面除了月饼还有几盘磁带。另一个包裹是老爷子的。里面有月饼、毛衣和一封信,信里夹了500块钱。信很短,其中有几句话是这么说的:孩子,我和你妈都很想你,为什么不给爹回个信?爹嘴里不说什么,心里面真的是很不好受。爹错了,您原谅他吧。求求您,给爹回个信吧,放爹一马吧。月饼是我买的,一种是豆沙枣泥馅,如果你不喜欢吃就分给你的战友。另一种是你最喜欢吃的莲蓉馅。毛衣是你妈请人织的。这段时间家乡降了温,比较冷,请保重身体。见信之后如果不愿给爹回信,您就给我爱人挂个电话吧。她比我还要想您,她想听听您变声了没有…… 看完那封来信,我仰着脑袋,对着高山失声痛哭。
晚上,我再也按捺不住压抑已久的亲情了,给老爷子写了回信。
仅仅写下一句“身体还好吧”心里面就乱成了一团麻,于是我就昧着良心把那页信纸掀过去,在另一页纸上给玲玲写了回信。玲玲的来信诉说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她名落孙山,打算补习来年再试,问我对此有何看法。我当然不希望她到该死的大学校园里浪费光阴,但我还是对她的选择表示了尊重。
第三部分新兵连转来的一封信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中秋节过后,我收到从新兵连转来的一封信。信封上的落款不是某某监狱,信的作者却是我那位被诬陷了的寒酸班长。信上,班长以无比畅快的口吻说他现在是乌云散尽、重见天日了。“秦艳丽”这骚婊子与“徐贵堂”一起戴着诬陷的帽子,穿上了灰色囚衣。警察同志用电警棒电她(他)们的时候,我还在场哩。尽管在军队服役的结局不尽如人意,但我仍感谢军队。要不是在军队受过教育,在警车上我就憋气自杀了。考虑到“士可杀不可辱”,我坚持到今天,终归还是邪不压正。我现在省城的一家高级宾馆干保安,职务是保安队长。就像在军队带新兵一样,每天教那些保安队员们训练队列动作,打打军体拳,每月拿800多块钱,比军队拿的津贴费高十几倍,还算过得去。过去的一切是个误会,不好解释,我也不想再向军队解释,自家兄弟知道就行了。我在认命的同时,仍认为我是个军人,尽管军队没发给我“退伍证”,但我在军队里练就的这一身的本领,比“退伍证”还管用的……信的末了,班长说他很想念我们,说我们几个是他在军队所见过的最有味道的士兵,问我们如今在军队过得怎么样。晏凡画出名堂了吗?大强有没有变得聪明一些?你和史迪的“十六分之二拍乐队”怎么样了?都大鹏展翅了吧?看完班长来信的那晚上,我彻底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翻去,想了整整一夜。
躺在床上能大鹏展翅吗?!
起床后去训练场能大鹏展翅吗?!
训练完后去饭堂能大鹏展翅吗?!
吃完了饭去厕所能大鹏展翅吗?!
打肿脸装胖子、牛皮扯蛋能大鹏展翅吗?!
往胸脯上贴胸毛、狐假虎威、自欺欺人能大鹏展翅吗?!
这话我明说了,我不担心连长因此而再次对我抱有成见。
别说是连长,就是将军,我也一样这么说。
说起将军,我想起不久前一位中将来到我们连队视察的事情。你也许不曾想到,在边境线上服役的士兵能见上将军一面,算是运气。
前些日子老兵退役,许多老兵登上返乡客车那瞬间,都哭了,眼里面含着泪水,一会儿夸一会儿骂。夸军队培养了他的品格和体魄,骂的是最大的将军们:
——这兵白当了!不打仗老子不抱怨,可连将军的面都没见着,老子被个空名字领导了好几年!
与老兵相比,我们这批新兵算是幸运了。上个星期,团里来了通知,说不几日后将会有位官职很大的将军到二连视察。我最早得知了这个消息,比连长还要早上半个小时——通知从营部传达到连队之前,晏凡给我打来电话,要我提前把头发整理一下,衣服洗洗换换。最好是弄瓶磨砂洗面奶,把脸上的黑皮磨掉。万一白白净净的你被将军看中,把你带走专门为他弹琴了,这回可别忘了告诉将军,边境线上还藏着个画家叫晏凡啊。
兄弟们得知了将军即将到来的消息,高兴啊、激动啊、兴奋啊。于是按照连长的要求,拼命地打扫卫生,剪草、画线、冲厕所、擦玻璃,恨不得脱掉裤子把营房也擦一遍。干完了活,兄弟们凑在一块儿瞎扯,众口不一地猜测将军的模样:高高的鼻子?瘦长的个子?嘴巴上叼个烟斗?讲完话打个V形手势?看谁顺眼给他发个闪亮勋章?看谁不舒服甩他一个响亮耳光……害得那两天我的梦中不是丘吉尔、马歇尔就是麦克阿瑟。
连长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提前为将军准备了美味佳肴,眼镜蛇、田七、山龟、野鸡,这可都是兄弟们冒着挺大危险从山上亲手抓来的。做菜的时候,连长大人亲自在一旁监督,炊事班兄弟连偷吃一口的福分都没了,连蛇胆都泡在清水里给将军养着。
将军到达我们连队那天,场景实在壮观。清一色车顶装有警报器的“三菱V6”豪华越野吉普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我们的连队,不知情的还以为连队协助边检部门截获了一批走私汽车呢。兄弟们早就在楼下排出了整齐的队伍,迎接将军的检阅。
车队开进连队,还未全部停稳,连长就殷勤地跑到最后面的那几辆吉普车前,为将军拉开车门。一连拉了好几个车门,里面走出的都不是将军。就在连长感到有些尴尬之际,将军从最前面的吉普车里走了出来。
将军的确是瘦长的个子,但没长老高的鼻子。
连长跑到将军面前,抬手敬礼。由于过于紧张,手掌差点把帽子打翻。
将军沉着地还给连长一个敬礼,朝我们的队伍走来,脸色威武,步履雄健。
将军来到我们面前,我用眼角余光注意到身边的兄弟都把胸脯挺得不能再直,希望以此引起将军的赞赏。例行的问候过后,将军把双手交叉,很酷很酷地叉在腰上,开始对我们训话。将军说:
——兄弟们(按年龄,我们应叫他伯伯),你们驻守在生活环境异常艰苦的边关,用血肉之躯守卫着祖国大门,为国家安宁和民族尊严无怨无悔地奉献着青春年华,边关人民感激您!祖国人民感激您!祖国人民尊敬你们!
我直觉得热血沸腾,耳朵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开始嗡嗡作响。
简短讲话过后,将军说要跟兄弟们握个手,感受一下大家的力量。
第三部分与将军合影留念的事情
老天!这可是个难得的殊荣。我站在最后一排,双手在裤缝上悄悄地搓了又搓,可手心里还是有汗水冒了出来,黏黏的。我担心手上的臭汗弄脏了至高无上的将军,想到将军也是从战士堆里成长起来的,心里面仍旧无法坦然。我正这么想着,将军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我无端地激动起来,突然间开始考虑应该把哪只手伸向将军才算正确。将军倒是镇静自若,把右手朝我右臂的方位伸了过来。我狼狈又匆忙地伸出右手。瞬间,我觉得一只手的力度不足以表达内心深处汹涌澎湃的感情。我把左手也伸了出来,压了上去。做梦都没想到,将军竟然也伸出了左手,压了上来。
普通一兵的双手与将军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幸亏将军与我握手的时候没有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问声今年多大啦?小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