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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他冷冰冰地甩下了一句,自己却急切无比地冲了舱外,只留给他的子民们一个长发飞扬的背影。
“陛下!”
“陛下您要做什么!”
鲛人们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时候蓝夙渊为什么还要出去,毫无疑问这船舱外面早已被致命的风暴包围。
即便他们无比信任蓝皇的能力,却也依然会为他忧心。
可惜蓝夙渊临走命令他们不要跟出去,谁也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否则一定会有人出去看看究竟。
正在这时一个低沉优雅的男声响起来:“在这儿呆着,岚音会保护你。”巫夔把谢尔拎到岚音身边,递给她一个把人看牢的眼神。
“喂!我又不是小兔子!扬瑟尔还生死未卜我要找到他!”
谢尔挣扎了一下,对巫夔怒目而视,他是乌托邦最出色的潜行者,他不是弱鸡,不需要被这么保护,他要救扬瑟尔!
“嘘——”面对挣扎不休的男孩,巫夔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靠在唇上,对谢尔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低声道:“相信我,他会没事的。”
金发的少年不知怎的就怔住了,他好像还从来没见过这个从不正经的鲛人有这么严肃的时候,那声音好像有魔力一样,害得他忍不住要去相信。
巫夔一笑转身。
“大家赶紧抓紧时间休息,蓝皇陛下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归来的。”他高声道。
有人认出了巫夔的身份,以巫氏一脉传承的预言能力,他说蓝皇陛下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于是,浮动的人心开始渐渐安稳下来,与亲朋失散的开始小声寻找亲朋,受伤的人也一一排队到治疗者那边去治伤。
而巫夔随后则同样排开众人,往船舱外走去,在翻涌的风浪中,他只来得及看见一抹熟悉的颜色倏忽闪过,随后就不知被卷去了哪里。
刚刚还一脸自信的男人皱起了眉,略显忧愁之色。
他们这位皇……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加在意那个人类。
而蓝夙渊几乎是在被杨深送进楼船的第一时间就没有丝毫犹豫地重新跳回了海中。
杨深会死,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怒意甚至比之前看见那几个人类丑恶的嘴脸更甚。
就算是天灾,这种事情,他不允许。
只是纵然他是鲛人族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皇者,面对大自然恐怖之力依然渺小如斯,只能竭力保持着自己的平衡,一往无前地向着那个正在消失的小小一点全力游去。
生怕慢一秒,那个人,就再也抓不住了。
随着波浪起伏跌宕的杨深眼前一片朦胧,只觉得有种种幻像一闪而逝,如同自己正在冷眼旁观自己一生的故事。
这是,蓝……夙渊?
眼前出现那个模糊却熟悉的身影的时候,杨深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
事实上以他人类这血肉之躯,他早就该随风化为飞灰尘埃了,能挺到现在,还多亏他身上的衣服。
还记得刚送来的时候巫夔曾经说过,这是蓝夙渊特意嘱咐为他做的,以鲛人皇室最珍贵的鲛绡纱制成,枪炮不入水火不侵,能抵挡当今世上大部分攻击和深海重压。
就是这件看似恶趣味的衣服,把他的命留到现在。
蓝夙渊……
从前世到今生,暗中仰慕了太久太久,不知不觉在时光的洪流中溶入了血肉,到最后无论是换一个身体还是分割了灵魂,最初和最终果然都还是这个人。
那些即便躺在同一张寒玉床上也不曾敢于说出口的话,现在反而毫无负担了,毕竟只是自己的幻觉,还有什么不能表达。
感觉整个人好像被温柔而强硬地环抱,那种温柔与不久前在龙绡殿大殿上被蓝夙渊拥抱的感觉一模一样。
杨深扯了扯嘴角,微微抬手想去抚摸自己制造的幻象里那个男人的脸,可惜毫无力气,只能轻轻垂下。
蠕动嘴唇,他轻声说:“蓝夙渊,我喜……”
“抱紧。”冰冷而简洁的男声打断了他虚弱的低语,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强劲有力,杨深一震,努力睁大眼。
这个蓝夙渊,是真的?
是蓝夙渊来救他?!
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类,不顾自己鲛人之皇的身份?!
冰凉的鱼尾缠上他的双腿,无情的温度,却替他抵挡着风浪和尖石利物。
巨大的喜悦汹涌而上淹没了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的忧虑,这样不行,这样他和蓝夙渊都会死的!
他必须把他们送到那艘楼船里……可指挥那艘楼船消耗的仿佛不单纯是他的力气,简直像在吸收他的生命力,而他却已经几近虚脱。
如果不够——至少要把蓝夙渊送回去,他身在这里,绝不是为了要拉这个人共他陪葬的!
感觉到了怀中人的微微挣扎,蓝夙渊仿佛明白他在想什么,那些鲛人们云里雾里以为这一切是他们的鲛皇做的,他却很清楚,楼船的突然发光一定与杨深有关。
他以自己为代价救了他的族人,他怎么能放任他去死?更何况——“别白费力气,我们不会死。”
伸手压住如同在微微颤抖的杨深,蓝夙渊沉声道,尽管他已经看到,他们两个马上就会落进深海风暴的风眼里。
“咳咳……”杨深却已经因为太过勉强压榨自己的余力,忍不住咳出了血来。
鲜艳的红色顺着他的唇角滴落下来,摇摆中一滴滴融化在他胸前的鲛珠之上。
原本绿色的鲛珠被染上了一层蒙蒙的血雾,竟产生了一种妖异的美感,好像本身有了意识一样,如同一颗心脏,正在蓬勃地跳动,生机无限。
蓝夙渊像是遇到什么难题一样,看着那枚萦绕满杨深血液的珠子,目光深沉,不知在考虑什么。
如果说遇上深海风暴是九死一生,那么落进风眼,那绝对是十死无生,无一生还!
不会死么?
杨深也知道蓝夙渊是在安慰自己,刚才那句话也许他们相处至今以来,出于这个男人的最像安慰的安慰了,到最后结局竟然会是这样,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刚才那句被打断了的话,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但也幸好被打断了,要是当时知道眼前这个是真人的话,他绝对不可能这么孤注一掷。
万幸他没有听见,不必到如今还太过尴尬,那点藏在心底的小秘密,只要安安稳稳地藏在心底,就够了。
事实上,蓝夙渊确实是在安慰杨深,但他也并不是在说空话。
从登上皇位至今,他蓝夙渊想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过;想要救的人,更没有救不成过!
无论是什么,想要让他妥协弯腰,绝无可能。这世上有一种人,就算是死,也要站着死!
颠簸摇晃中他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迅速腾出一只手来捂住了杨深的眼睛,声音平稳如昔,沉声说:“闭眼,别动。”
说完,他蓦地咬破舌尖,低头舔过杨深胸前那枚被他小心翼翼地好好戴着、却终究沾染上了人类血色的绿色鲛珠。
那鲛珠本已诡异,如今又沾了鲛皇的血,人类红色的血液与鲛皇蓝色的血液迅速互相纠缠交融,如同抵死缠绵一般。
这让小小的鲛珠上面生机勃勃的颜色愈发盈亮,与此同时,蓝夙渊的脸色却迅速苍白下去,倒快要显得比杨深的脸色更差。
然而他毫不犹豫,用尽全力抱紧了杨深,将那枚鲛珠置于两人之间,然后竟然义无反顾地向着风暴的风眼冲去,片刻都不犹豫地投入了其中!
什么都看不见,从蓝夙渊伸手捂住了他的双眼开始,杨深就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
那之后,他感觉胸前的鲛珠被轻轻拨动,接着不知那个抱着他的男人做了什么,身边的风暴有一瞬间疯狂到他以为自己真的要与蓝夙渊以这种姿态死去。
然而只有一瞬间,如过电一般穿过身体与灵魂,接着四周的一切就变得安稳许多,仿佛他已经被安稳妥帖地保护起来。
捂住杨深双眼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放下,有一段时间力气大得惊人,后来却越来越轻柔。
那时杨深终于撑到了极限,不甘心地沉入了昏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深渐渐恢复了一点意识,感觉整个人好像飘在云端,软绵绵地没有任何力气。
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好像不久之前他才刚刚体验过,只不过那时他还没等到眼前的模糊消失,就被赏了一巴掌,接着不由分说就被送到了海里和亲。
现在呢,他是死了,身在地狱?还是又换了一副身体,准备再来一次?
不,不会的,人生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已经是几世修来的幸运,这种幸运可一不可再,说不定消磨的就是下半辈子的福气,如何能用之不尽。
空气好像有点稀薄,让人非常难受,他用尽力气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躺在什么地方,眼前一片黑暗。
……竟然能在深海风暴里活下来,这一切简直如同天方夜谭一般。
脑袋大概被撞到了,很痛,下意识地伸手捂住额头,杨深眨了眨眼,努力适应周围阴暗的光线。
总感觉他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在他昏迷过去之前……在他昏迷过去之前?
糟了,蓝夙渊呢!
他猛地想起自己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看到了那个身影不是幻觉,蓝夙渊真的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
当时他捂着他的眼睛,他们一起在风暴里飘荡,后来呢?后来他失去了意识,那当中自己和蓝夙渊有没有分开?
杨深心急如焚,用力半坐起来,四处摸索,出口却是沙哑的声音,“蓝夙渊!蓝夙渊!”
手掌触到的地面一片湿哒哒的,他们应该还在海里,脖子上微沉的质感告诉他那枚能够让他呼吸的鲛珠竟然并没有遗失。
若非如此,即便他没有被绞得粉身碎骨,也会被淹死。
摸遍了整个身周,依然只有空空如也的地面,那个神一样的男人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但杨深清晰地知道那根本不是幻觉,如果蓝夙渊跟他失散了……他不敢想象那种情景。
“蓝夙渊!蓝夙渊!”愈发焦急地用力大喊起来,此时早就忘记了什么敬语不敬语,尊称不尊称,他只想找到那个人。
爬行着向更远的地方摸索而去,在杨深觉得已经爬过了无数个地方,磨破了手掌和膝盖,喉咙哑到几乎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时候,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一点异样的东西。
冰冷的、滑腻的、有细微的凹凸质感的,那是——鱼鳞?
杨深整个人都探过去,大叫:“蓝夙渊!”此时他的眼睛终于开始慢慢适应周围黑暗的环境,隐约能够看见一些东西的轮廓。
就在他眼前,仿佛看到了一点蓝。
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他从不知道失而复得是这么令人疯狂颤抖失声无语的情绪,手指无法控制地微微摇晃,顺着鱼鳞摸上去。
他记得这是具完美无瑕的身体,蓝夙渊的鱼尾有着像月光一样美丽的银色,没有一丁点儿瑕疵。
可是现在他的指尖,却不停地触到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还有不少掉落的鳞片。
蓝夙渊受了伤,很严重的伤。
杨深的指尖颤抖得更加厉害,直到摸到对方的脸。
好冷。
掌心下的体温,好像比那张终年散发着寒气的寒玉床还要冷。
尽管杨深心知鲛人本就是冷血生物,他们不像人类有三十七度的恒温,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冰冷的感觉。
然而现在蓝夙渊的体温还是让人心慌,太低了,低到即使作为冷血生物也不正常的程度。
更何况他动手动脚这么久,蓝夙渊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要是放在从前,无论如何,早该有动作了不是吗?
杨深更努力挪得离蓝夙渊更近一点,艰难地俯下身去想要看清他的脸,一颗心再次提了起来。
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人,如果蓝夙渊已经……他不敢想,他不能接受。
一片昏暗中,他努力睁大眼睛,轻轻拍着蓝夙渊的脸,对方正闭着眼睛,毫无知觉,过去强悍而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形象,衬得这个人此刻格外脆弱。
前提是如果他此刻还活着的话。
现如今谁都能杀了这样的蓝夙渊,而蓝夙渊变成这副模样,却是为了他。
不知是什么支撑着杨深鼓起勇气侧头,贴在蓝夙渊的左胸处认真地听起来,只要一点点微弱的心跳,就足够鼓舞人心。
……没有。
竟然什么动静都没有,那胸膛里那么平静,平静得叫人如同坠入无底深渊,绝望已经完全无法形容,简直能忘记呼吸。
杨深脑海一片空白,呆呆地摸了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半晌,最后慢慢躺下来,靠在蓝夙渊身边。
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把他整个人拨进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固执地觉得刚才一定是自己的错觉,这个人一定还会醒过来。
身体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好冷。
从皮肤的表面一直冷到灵魂深处,这里没有镜子也没有光线可以让他看倒影,所以杨深看不到自己的脸色有多差。
但自己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他很清楚,沟通那一艘楼船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可除此之外,他身上竟然没有受多少伤,几乎没有显眼的伤口。
在那样的狂风巨浪和无数沙石废弃物里几斤毫发无伤,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是蓝夙渊。
是蓝夙渊一直在保护他。
他用他的身体为他挡去所有的伤害,让他这样一个脆弱的人类居然得以从大自然的威能下幸存。
胸前这颗鲛珠也是蓝夙渊的,它护佑他,让他呼吸新鲜空气,抵抗深海压强;身上这件衣服也……
猛然间才发现,无声无息中,蓝夙渊竟然已经给了他这么多了,而他从前居然毫无察觉。
枉费他还总觉得自己至少聪明,原来无论奥斯顿的险恶还是蓝夙渊的用心,他其实都迟钝到一无所觉。
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慢慢滑过,穿过薄薄的结界,无声无息地化入海水中。
在海里流泪起码有一点好处,至少谁也发现不了。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也不过是只因未到伤心处吧。
已经控制不住那些汹涌而出的液体,杨深索性放任它们自流,下意识地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怀中人的背。
他记得,这个动作,蓝夙渊也对他做过,那时的他们谁能预料今天。
“别哭。”忽然耳边响起不属于自己的略显低哑的声音,杨深一怔,感觉到脸上覆上来一片冰凉,是蓝夙渊举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真的看到蓝夙渊已经睁开了眼睛,虽然还有些虚弱,声音和表情却平静得如同他仍然安然无恙身处龙绡殿一样。
奇异地让人安心。
明明刚才连心跳都没有了……可是,他是蓝夙渊。
是啊,他可是海中霸主这海上最强大的皇者,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死在这种地方?
果然这个强大的男人,是没有什么能够把他打倒的,杨深扯了扯嘴角,掩饰到,“我没哭,那是海水。”
蓝夙渊不置可否,也没有对杨深抱着自己还像哄小孩一样的行为表示不满,只道:“鲛人的心脏在右边。”
说完这句,他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杨深愣了一下,继而失笑,原来自己干这种蠢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有知觉了,还挺丢脸。
其实关于鲛人的心脏,他本该是知道的,说到底不过关心则乱,才会失了方寸。
于是杨深也不再说话,这让他负担已经太重的嗓子得到了一点休息时间。
尽管他有很多的疑惑,却更加珍惜此刻来之不易的平静相处,他们清醒着,相拥着,沉默而安详。
若是此处光线再明亮一点,景色再优美一点,倒是有点像传说中的桃花源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忧心蓝夙渊伤势的杨深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的时候,蓝夙渊反而先出声了。
“再靠过来一点。”他说。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杨深“啊?”了一声,随即才意识到刚才对方说了什么,不觉有点尴尬和不知所措。
他们现在其实已经抱得很紧了。
蓝夙渊敛眸,随即伸出手,拿指尖点了点杨深胸前的鲛珠,重复道:“靠过来。”
虽然语气中并没有不耐烦,却比刚才微微加重了声音,让人有一种无法不去服从的感觉。
“好。”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得有点太多了,杨深连忙把蓝夙渊抱得更紧一点,让那枚鲛珠同样能贴到蓝夙渊的胸膛。
因此,对方的神色仿佛微微放柔和了一点。
他好像需要这枚鲛珠,杨深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知道,鲛珠对鲛人而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他们流一次眼泪,能得到无数这样的珠子。
但这枚鲛珠好像与那些有点不一样,他隐隐回想起,在风暴中时,蓝夙渊捂住他的眼睛,好像对他胸前的这枚鲛珠做了什么。
他们能从深海风暴中脱身,跟这枚鲛珠有关吗?
其实早在当时龙绡殿里因为那个奇怪的翎羽动了这颗珠子而被那些护卫迅速擒下他就隐隐有些感觉,只是现在更加强烈和肯定。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鲛珠好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