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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牧绵羊吗?」
「山羊。在最高的牧地上。他们一名牧童生病了,赛瑞雇用我,第一天就派我上山。他们要羊长时间待在高地,好让内层绒毛长得浓密。最后一个月,几乎是我独占山头。赛瑞送我那件外套和一些补给品,要我让羊群在山上待越久越高越好。我照着做。在上面很好。」
「寂寞。」她说道。
他点点头,半带微笑。
「你一直是一个人。」
「是的,一直是。」
她一语不发。他看着她。
「我想在这里工作。」他说道。
「那就说定了。」她道。一会儿,她又说:「至少到这冬季结束。」
今晚的霜结得更厚实。两人世界中,除了火焰低语外,一切完美沉静。沉静,像两人之间真实的存在。她抬起头,看他。
「好吧,」她说:「格得,我该睡在谁的床上呢?孩子的,还是你的?」
他深吸一口气,低低开口说:「如果你愿意,我的。」
「我愿意。」
沉默攀抓住他。她看得出他在费力挣脱。「如果你愿意对我有点耐性。」他说道。
「我已经耐心待你二十五年了,」她说,看着他,开始轻笑。「好了……好了,亲爱的……迟来总比不来的好!我只是个老太婆……没有什么被浪费,永远没有什么是浪费,这是你教我的。」她站起身,他也站起。她伸出双手,让他握住。两人拥抱,拥抱,更为贴近。两人如此激切,如此爱恋地拥抱彼此,直到天地之间除了对方的存在之外,浑然不觉。睡谁的床已不再重要。两人当晚躺在壁炉前,而她教导格得最睿智的智者也无法教导的奥秘。
他重新堆起炉火,从长椅上拉下漂亮毯子,这次恬娜没有反对。她的披风及他的羊皮外套,便是两人的棉被。
两人于黎明破晓时苏醒,微弱银光落在窗外深黑半裸的橡木枝上。恬娜伸长四肢,好感觉他依靠在身旁的温暖。一会儿,她喃喃道:「他就躺在这里。黑克。就在这地上……」
格得轻声抗议。
「你现在的确是个男子汉了,」她说道:「先把另一个男人戳得浑身是洞,然后跟女人同床共枕。我想,这顺序应该没错。」
「嘘,」他喃喃道,转身面向她,将头枕在她肩窝。「别这么说。」
「我要说。格得,可怜的人!我没有怜悯,只有正义。训练我的人没教我怜悯,爱是我唯一的优点。噢,格得,不要怕我!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已是个男人了!能让男人成为男人的,不是武器或女人,也不是魔法,更不是任何力量、任何事物。只能由他自己。」
两人倚躺在温暖甜美的寂静中。
「跟我说。」
他睡意浓重地喃喃同意。
「你怎么会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黑克、悍提和另外那人。你怎能刚巧就在那时,就在那里?」
他以一边手肘撑起上身,好凝视她的脸。他的面容充满自在、满足、柔情,如此坦率、脆弱,她不禁伸手碰触他的唇,在那数月前,她首次亲吻的位置,他再度拥她入怀,交谈不再需要言词继续。
还是有些形式上的手续必须进行。最主要的,便是告诉清溪和橡木农庄的其余佃户,她选个雇工取代「前主人」的位置。她快速、不加掩饰、坦白宣告。他们对此无能为力,这亦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只有在男性继承人或索取人阙如的情形下,寡妇才能保有丈夫的产业,火石的海员儿子是他的继承人,火石的寡妇只是帮他管理农场——如果她过世,则由清溪为继承人管理;如果星火永远不继承,则属于火石在卡赫达嫩的一个远房表亲。清溪与香迪、以及提夫与西丝这两对夫妇,为这块农场投注一生心血,却无权拥有,这在弓忒很常见。不过,寡妇选择的任何男人也不得遣散他们,即使她与他结婚也是。但她担心他们会憎恶她未为火石守节,毕竟他们认识火石较长久。让她宽心不少的是,他们毫无异议。鹰以一记草耙博得他们的赞许;况且,女人在房子里想要个男人保护,理所当然。如果她让他上床,反正寡妇的胃口,众所皆知;而且,毕竟她是个外来人。
村民的态度相去不远,些许窃窃私语及低声嘲弄,但仅此而已。显然赢得尊重比蘑丝想象得还容易,也或许是二手货没什么价值。
他们的接纳与她之前揣想的非议,同样让她感到受玷污、贬抑。只有云雀让她自耻辱中解脱,毫无评断,不用任何字眼——男人、女人、寡妇、外来人——取代她看见的事物,仅仅观望,带着兴味、好奇、羡慕及宽容,看着她与鹰。
因为云雀并未透过牧人、雇工、寡妇的男人等字句检视鹰,而是直接看到他本人,所以她发现许多不解之事。他的自尊与简朴不输她认识的其余人,但在特质上些许不同。他有某种硕伟之处,她想,当然不是身高或胖瘦,而是在其灵魂及心灵。她对亚薇说:「那人并非一生都与山羊共处。他对世事的了解比对农庄还多。」
「我认为他是个受诅咒,或因某种原因而丧失巫力的术士。」女巫说:「这种事有可能发生。」
「啊。」云雀说道。
但来自浮华世界及皇宫宝殿的「大法师」一词,用在橡木农庄上的黑眼灰发男子身上,又显得太崇高伟大了些,因此她从来没做此联想。如果她曾想过,就绝不可能如此轻松与他相处。连他曾经可能是个术士这点,都让她颇不自在,名称扰乱她对本人的印象,直到她再次亲眼见到他。他正攀坐在果园里一株老苹果树上锯除死木,她朝农庄走来时,他大声招呼。他的名字很适合他,她想,这样栖息在树上。她朝他挥挥手,带着微笑继续前行。
=奇=恬娜没忘记羊皮外套下、壁炉旁地板上的问题。时间在这间被冬季锁闭的石屋中,十分甜美惬意地流逝,不知几天或数月后,她又问了一次。「你一直没告诉我,」她说,「你怎么会听到他们在路上谈话。」
=书=「我想我跟你说过。我听到有人从我后方来时,躲到路旁。」
=网=「为什么?」
「我当时只身一人,而且我知道那附近有几个强盗集团。」
「当然是……但他们经过时,黑克正好谈到瑟鲁?」
「我想,他说的是『橡木农庄』。」
「这都很合理。只是,看起来太巧了。」
他明白她并非不信他的话,向后倚躺,等待。
「这就是会发生在巫师身上的那种事。」她说道。
「也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也许吧。」
「亲爱的,你该不会是想要我……重操旧业吧?」
「不是。压根儿不是,这样就太不聪明了。如果你是巫师,你还会在这里吗?」
两人正躺在宽大橡木床上,满覆羊皮及羽毛被,因为房间里没有壁炉,当晚除了落雪,又降硬霜。
「但我想知道这件事:除了你称为『力量』的东西外,还有些什么?也许先于力量?或力量仅为某件事物的表现方式之一?就像欧吉安有次谈及你时说道,你在承袭任何智识或训练以成为巫师前,就已是法师了。天生的法师,他说。所以我想,拥有力量之前,必先拥有容纳力量的空间。一处等待填满的空无。而这空无愈大,则可填入愈多力量。但如果从未得到力量,或者被夺取、被送出,则空无依旧在。」
「那处空无。」他说道。
「空无只是一种说法,也许不正确。」
「潜力?」他说,然后摇摇头。「能变成、成为某种事物?」
「我想你会在那条路上,时机正好、地点也正好,就是因为如此,因为那是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你没让它发生,你没促成它发生,它并非因你的『力量』而发生。它发生在你身上,只是因为你的……空无。」
须臾,他说:「这跟我年轻时在柔克学到的意念类同:真正的法术在于『为所当为』。但这又更进一步。不只是『为』,而是『被作为』……」
「我认为不只这样,应该比较像是真实作为的发源。你不是来救了我一命、不是将耙子刺入黑克吗?那的确是『作为』,为所当为……」
他又陷入沉思,最后问她:「这是你还是护陵女祭司时被授与的智慧吗?」
「不是。」她小伸懒腰,望入黑暗。「阿儿哈被教导:要拥有力量,就必须牺牲,牺牲她自己,还有别人。是一项交易,付出才有所得。我无法说这些话不对,但我的灵魂无法存活在那狭隘地方——以物易物、以牙还牙、以死还生……在那之外,更有一种自由。在给付、报答、赎偿之外;在一切交易与平衡之外,有一种自由。」
「『道也』。」他轻声说。
那晚,恬娜做了梦。她梦见自己看到《伊亚创世歌》中的道。是扇小窗,镶着扎结、雾白、厚重的玻璃,低低嵌在海上一座老屋的西墙上。窗户紧锁。她想打开窗户,但需要一个字,或一把钥匙,是被她遗忘的事物,一个字、一把钥匙、一个名字,少了它便开不了窗。她在逐渐缩小变暗的石屋搜寻,直到发现格得正搂着她,想唤醒、安慰她,说:「没事了,亲爱的,一切会没事的!」
「我逃不掉!」她呼喊,牢牢攀附他。
他抚慰她,手轻顺她的头发,两人向后倚躺,他悄声道:「看。」
古老的月亮升起,照映落雪的白耀光芒反射入屋,因为即便如此寒冷,恬娜依然不愿关窗板。悬浮的空气处处迷蒙泛光。两人躺在阴影下,屋顶仿佛只是一层薄纱,笼罩他们,隔开彼端无边、银白、宁和的光海。
今年弓忒有个多雪、漫长的冬,也十分丰收。人畜都有食粮,所以除了吃喝保暖外,没事可做。
瑟鲁已会背全篇《伊亚创世歌》。她在日回那天诵读「冬颂」与《少王行谊》;她知道如何捏馅饼皮、用纺轮、做肥皂;她知道露在雪地上所有植物的名称及功用,还有许多草药及口传民俗之事,全都是格得跟着欧吉安短暂习艺,以及在柔克学院度过的漫长岁月中,装进脑袋里的知识。但他没将符文书或智典从壁炉柜上拿下,也未教导孩子创生语的只字片句。
他与恬娜讨论此事。她告诉他,她试图教瑟鲁一个字:「拓」,随即中止,因为感觉不对,虽然她不明白为何有此念。
「我以为或许因为我从未真正说过这语言,从未在法术中用它。我想,或许她应该向真正说创生语的人学习。」
「没有这种人。」
「也没有这种女人。」
「我的意思是,只有龙将它当母语使用。」
「它们是学会的吗?」
骤然面对这问题,他迟迟没有回答,显然脑海中忆起所有他曾听过或知道的,关于龙的知识。「我不知道,」他终于回答,「我们了解它们些什么?它们是否像我们一样,母传与子,长传与幼?或者像动物一样,教导某些事,但绝大部分都是生而知之?我们连这点都不知道。但我猜想,龙跟龙语,两者为一,是同一的存在。」
「而它们不说别的语言。」
他点点头。「它们毋须学习,」他说,「它们便是语言。」
瑟鲁进厨房。她的工作之一是确保柴火盒随时填满,她忙着做事,裹着短羊皮外套,戴着帽子,在厨房及柴房间来回。她将满怀木柴抛入烟囱角落旁的盒子,重新出发。
「她唱的是什么歌?」格得问道。
「瑟鲁吗?」
「她独自一人时。」
「但她从来没唱过歌。她无法唱。」
「她依自己的唱法,『西之西处……』」
「啊!」恬娜说:「那个故事!欧吉安从来没跟你提起楷魅之妇?」
「没有,」他说:「告诉我。」
她一面纺织,一面对他说故事,纺轮的呼噜、喝嘘声与故事的词句一搭一唱。最后,她说道:「风钥师傅告诉我说他来找『弓忒岛上的女人』时,我想到她。但她现在一定已经过世了。无论如何,一个是龙的渔妇,怎么可能是大法师!」
「嗯,形意师傅没说弓忒岛上有个女人要成为大法师。」格得说道。他缝补一件破烂至极的长裤,挺坐窗台上,好把握阴暗天色中的些许微光。日回已过半月,正是最冷的时分。
「那他说的是什么?」
「『弓忒岛上的女人』。你是这么告诉我的。」
「但他们在问,谁会是下任大法师。」
「然后未获得那问题的答案。」
「『法师的争论永无休止』。」恬娜平板地说道。
格得咬断线头,无用的一端缠绕在两指间。
「我在柔克也学会了点诡辩,」他承认,「但我想这不是诡辩。『弓忒岛上的女人』不能成为大法师。没有女人能成为大法师。她会在成为时,毁坏她所成为的。柔克法师是男人,他们的力量是男人的力量,他们的知识是男人的知识。男人与法术建立在同一块础石上,力量属于男人。如果女人有力量,那男人除了是不会生育的女人外,还能是什么?而女人将只不过是能生育的男人罢了。」
「哈!」恬娜吐了一口气。过一会儿,略带狡狯地说:「不是有过女王吗?难道她们不是力之女?」
「女王只是女的王。」格得说道。
她从鼻子哼了两声。
「我是指,男人赋予她力量,男人让女人使用他们的力量。但这不是她的,不是吗?并非『因为她是女人,所以拥有力量』,而是『即使她是女人,她也有力量』。」
她点点头,伸个懒腰,坐离纺轮。「那么女人的力量是什么?」她问道。
「我认为,我们不知道。」
「什么时候女人会因身为女人而拥有力量?我想是在孩子上吧。有一阵子……」
「也许是在她的房子里时。」
她环顾厨房。「但门关着,」她说,「门都锁着。」
「因为你很珍贵。」
「喔,是的。我们很珍贵,只要我们没有力量……我记得自己如何学到这个教训!柯琇威胁我,我,第一女祭司!我当时发现自己的无助。我尊贵,但她有力量,来自神王那男人。这让我多生气啊!而且吓到了我……云雀跟我讨论过此事。她说:『为什么男人害怕女人?』」
「如果优势只建立在对方的弱处上,便活在恐惧中。」格得说道。
「对,但女人好像害怕自己的优势,害怕自己。」
「是否有人教导她们信任自己?」格得问,他说着,瑟鲁又进来继续做事。他与恬娜眼神相对。
「没有,」她说:「没人教导我们信任。」她看着孩子在盒中堆彻木柴。「如果力量是信任,」她说道,「我喜欢这字眼。如果不是这些安排:人外有人、王、大师、法师及主人,一切好像都无谓。真正的力量、真正的自由,存于信任,而非蛮力。」
「如孩童信任父母。」他说道。
两人沉默。
「世风如此,」他说,「连信任都可令人腐败。柔克的男人相信自己与彼此。他们的力量是纯正的,纯正得不受一丝玷污,因此他们将纯正误认为智慧。他们无法想象自己会犯错。」
她抬头望着他。他从未如此谈过柔克,完全客观、抽离。
「也许他们需要女人来指出这点。」她说道,而他笑了。
她重新转起纺轮。「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如果能有女王,为什么不能有女大法师。」
瑟鲁凝神倾听。
「扇火止沸,炊沙成饭。」格得说道,一句弓忒成语。「王由他人赋予权力,而法师的力量是他自己的,是他自己。」
「而且是男性力量。因为我们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力量是什么。好吧,我懂了。可是无论如何,他们为什么不能找个大法师——一个男大法师?」
格得研究长裤褴褛的内侧缝边。「嗯,」他说:「如果形意师傅不是回答他们的问题,便是回答他们没问的问题。也许他们应该问。」
「这是个谜语吗?」瑟鲁问道。
「是的,」恬娜说:「但我们不知道谜面是什么,只知道谜底是:弓忒岛上的女人。」
「有很多。」瑟鲁思索一刻后说,显然心满意足,走出门,搬运下一批柴火。
格得看着她离开。「一切都改变了,」他说:「一切……恬娜,有时候我想,我在想黎白南的王治是否只是开端。道……而他是道的守护者,不是过客。」
「他看来那么年轻。」恬娜温柔说道。
「跟莫瑞德当年遇上黑船时一样年轻。跟我一样年轻,我在……」他住口不言,透过窗户看着光秃树木外的灰白冰冻田野。「或是你,恬娜,在那黑暗的地方……年轻或老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有时我感觉自己仿佛活了一千年,有时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像透过墙壁隙缝的一瞥惊鸿。我死过,也重生过,在旱域、在太阳下的这里,不只一次。而《创世歌》告诉我们,我们曾回归,并将永远回归源头。而源头永不止歇。『惟死亡,得再生……』我带着山羊在山上时,想着这点,白昼似乎永无止境,但在夜幕降临前,时间又像静止不动,然后又是早晨……我领会羊的智慧。所以我想,我悲哀什么?我哀悼谁?大法师格得吗?为什么牧羊人鹰会为他感到哀伤羞辱?我做了什么该感到羞辱的事吗?」
「没有,」恬娜说:「没有,永远不会!」
「喔,会的,」格得说:「人类的伟大奠于耻辱,由其而生。因此,牧羊人鹰为大法师格得哭泣,同时也尽其所能,如牧童般照顾羊群……」
一会儿后,恬娜微笑。她略为害羞地说:「蘑丝说你像才十五岁。」
「我想应该差不多。欧吉安在秋天为我命名,来年夏天我便去了柔克……那男孩是什么?一份空无……一种自由。」
「瑟鲁是谁,格得?」
他没回答,直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说:「被如此创造……她还能有什么自由?」
「所以我们便是我们的自由?」
「我想是的。」
「你力量满灌时,仿佛得到人类最顶级的自由。但付出了什么代价?什么让你自由?而我……我被创造,像陶土一样,被那些女人的意志塑造。她们服侍太古力,或是服侍建立所有仪式、道法、场所之男人,我分不清楚该是如何。然后我自由了,与你还有欧吉安一道,在那片刻。但那不是我的自由。它只给了我选择,而我做了选择。我选择像陶土一般塑造自己,好用于农庄、农夫及我们的孩子上。我将自己塑成容器,我明白它的形状,但不明白陶土;生命舞动我,我认识舞步,但我不知道舞者是谁。」
「而她,」格得在长长沉默后说,「如果她有朝一日能起舞……」
「人们会惧怕她。」恬娜悄声道。尔后孩子进了屋,谈话主题便转向在火炉边盒中发胀的面包面团。他们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