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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维听得暗自心惊。钟会叙述的语气很平淡,却是一字一句的,就像这些事情全部都烙在心头一样。
真正能够被评德才兼备,入选补官一列的,毕竟人数不算多。钟会年纪轻轻就出类拔萃,但有一点却无法改变——他是庶出。若是平平无奇也便罢了,偏偏有可能占据嫡子们都眼红的官位,所以他才尤其为人所看不顺眼。
先生与其他同窗都不会向着他。以他这样尖锐的个性,恐怕无人愿意与他亲近吧……
“那天我顶着书袋子冒雨回了家。雨很大,路上耽搁了很久。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母亲跟往常一样坐在书房,我过去问安的时候,以为会被责骂,她却只是把面前的姜茶给了我,让我暖暖身子。还问我有没有着凉。爹过世以后她心情难得这么好。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也是因为留府长史来府上作客,称赞了我的学业。”
钟会的生母张氏,似乎多年以来一直未被扶正。钟繇去世之后再家中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吧。姜维这样思索着,又不禁想到,这样一位女性为了儿子能够出人头地相当的严厉,并不奇怪。
只是那时钟会心里的滋味,又如何呢。
“我跟她说了太学发生的事。只要她愿意听我说,我就很高兴了。”姜维感觉他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忽然收紧了。钟会的声调开始变冷,还带了嘲弄的意味。
“她听完以后脸色就变了。她端起姜茶,全部都泼在我的脸上。说我给她丢脸,若是真的做到出类拔萃,那就出人头地看看,哪会沦落到任人欺凌?”
“……”
姜维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的将另一只手也紧紧握在钟会的手背上,对方的手有些发僵,还有些颤抖。
“伯约。你想知道我是否埋怨过母亲么?不,我没有。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父亲去世以后,她的日子就没好过过。”钟会的语气恢复了平淡,语调却更显深沉,“只是从那一天,我开始想了很多。非常多。什么是天理什么是命。家道中落是命?只因出身有别,那帮废物可以骑在别人头上是天理?凭什么被人说德行不好,就一辈子翻不了身?”钟会唇角露出一丝冷笑,“我清楚的认识到了。岂能听天由命,真的想入手什么,上天不会不给你,只有自己去抢。那些人自以为清高自以为显赫,我偏要证明给他们看,我钟士季迟早有一天会爬的比他们都高!”
若不如此,连至亲之人尚且不会给与好脸色,旁人又岂会看重自己?
那是他立下的誓言。这之后他更加努力的博览群书,钻研兵法;比任何人都用心的积累功绩,追求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以自己的才能博取官职,权势,地位,兵权……他真的做到了。即使自己之手几经冤案又如何,即使招来高洁之士的诋毁谩骂又如何,一朝权在手,无数人还不是笑脸相迎唯唯诺诺。
“伯约,我现在过得可多好?你知道那帮曹家老臣见到我的脸色么?”钟会似乎笑得很开心,“数月前我还去看过曾经教授过我的那个太学博士,自从那家倒台,他们家早就破败得不成样子,人也说不上话,只躺着都动不了,到头来还得我施舍他家里一些银钱……”
“士季。”姜维打断眼前之人的话。他盯着那双眼睛,双手抱住对方肩膀,一字一句道:“你可以不笑。”
钟会忽然就沉默了。
“士季,我懂的。”姜维轻轻一叹,将对方身体拥入怀里。明明心里不是滋味,却要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这种感觉姜维心里清楚。
只是从钟会的叙述中,除了对权势的渴望,姜维还读出了另一种情绪。
不甘心。
不甘于人后,不甘受天命和气数摆布,无论如何也要放手一搏。
他又想到那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桑叶片,想到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北伐,这一切难道就没有不甘心的成分吗?即便道路多舛,甚至后果难料,即便身边支持和理解的人一个一个都走得很远,也不曾有过放弃的念头。姜维知道他能理解这种感情的。这种苦楚和煎熬他全部都懂。
所以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我懂的。”
十指交缠,目光相接,仿佛两人的心真的已经贴在一起一般。但姜维却知道,他真实的心中所想钟会不会明白,或者说一旦明白他们这段关系也就到此为止。
本事理所应当的事,也是常要应付的事,姜维却觉得有些恍惚。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温度开始回升,钟会却没有好转,他不由自主用更大的力道握紧了对方的手。
他果然是懂的。钟会想。这次陈述勾起了他很多回忆,自己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得到的重视和手中的权势一日比一日盛,可是他总是觉得,好像哪里还不够。
永远都不会够的,似乎心底一直有一处地方像个无底洞,从未被填满过。他见过乐綝父子弈棋,乐肇输了便掀了棋盘一直哭,马上便会有人过来抚慰。可他不能这样,甚至是被母亲命令输不得的,不然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处罚。别的孩子还在嬉玩的时候,他就已经早早的长大成人。可是他有时还有梦,梦里他依然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举着满是经史子集的袋子顶在头上,冒着大雨四处彷徨。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那个地方不是家,只是个房子而已。
直到遇上这个人。年长自己许多,却有一双极其干净的眼睛。备受期待的,人品高洁的,拥有许多自己从没有过的特质。这样的人,如今就在自己身边,他永远宽容的包容着自己的一切,包括这众人眼里糟糕的个性和那为了往上爬而跌至谷底的流言。姜维总是这样沉默而微笑的,仅仅一个眼神他就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种感觉很美好,就像醇酒一般,简直就算掺了毒药也能让人欲罢不能的饮下去。
“……伯约。”
“嗯?”
“明日也来陪我下棋。”
“自当奉命。只是,士季若是又输了,只怕还会掀棋盘。”
“那又怎样?反正……”
“嗯?”
“……你总是会帮我收拾好的。”
说到这句时,钟会的语气尤其柔和,姜维却觉得心脏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然后脑中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不知不觉间,天竟已朦朦亮。
虽说已经没有战事,作为统帅还是要例行公事的去训练场督查。钟会刚一起身便被姜维推回榻上。昨晚睡的晚,现在外面又天寒地冻,士兵和将领恐怕也不会愿意那么早爬起来。钟会身体本来也不太好,由他先行出去看一眼便好。
时间果然尚早,训练场上没有任何人。姜维先行回了一趟自己的府邸,打算将便服换成戎装。
然而打开衣箱,首先不由自主拿出来的,便是这块玉佩。这块勾连龙纹玉佩,是建兴六年的夏天,自己在模拟排演兵阵,火攻骆谷的比试上连胜三场,让众蜀将心服后丞相赐予自己之物。丞相过世之后自己一直带在身上。
献降钟会之后,为防他问询并不常随身携带,只是在午夜梦回,心中焦虑难安时,握住它总能让自己静下心来。而此时,他心中莫名的焦躁却并未减少多少。
取出衣物的时候,一物被带出,滚落在地,一直滚到墙边才缓缓停下。墙面靠窗,一走过去,窗下的朱雀潭清晰可见。虽已入冬,潭子边缘结了一层薄冰,但中间依旧清波荡漾。
姜维默默将那物拾起,那是一颗拇指大小的水色明珠,是自己认识钟会没多久时就由他所赠。无功不受禄,岂能随意接受赏赐。姜维当时坚决的推拒,但钟会也不依不饶一定要他拿着,最后干脆往他怀里一塞,然后转身夺门而去。
想到当时的场景,姜维不由轻笑出声。珠子晶莹透彻,一如那人待自己的心。只是握在手里,那人指尖的温度仿佛就会传过来似的。
身子忽然如坠冰窖,自己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焦躁感又重新涌了上来,比刚才更盛。
姜维站起身来,深深的凝望了一眼手中的明珠。然后他来到窗边,伸出手一挥,珠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就这样被丢入外面的深潭,被水面悄无声息的吞没。
他倒完全不必担心钟会问起,毕竟以他的高傲对那日赠物之事必定绝口不提。只是他不愿也不能多想,自己抛却的究竟是心中何物。
冬至已过,没两日便是小寒了。这等日子最不适合进军,却又是进军奇袭的绝佳时机。
刚刚得到的急报,司马昭驻扎的长安的大军已经派出轻骑探查成都驻军的动向。战斗看起来似乎无可避免。他与钟会也每日加紧时间谋划,不能让司马昭占了先机。
这一日策划事毕,姜维将廖化与张翼叫到城郊一处用作商议的隐秘之处。
“即便捏造出太后遗诏有了大义名分,魏将们多半也不会从命。毕竟一直以来效忠晋公,且回朝后人人都是有功之臣,谁也不愿意担谋逆的风险。因此按他与我的计划,已将城内全部魏将收押,兵权尽由钟会亲信执掌。”
蜀军的掌兵权则在蜀将手中不变,另外姜维还被拨给五万人马,形势可谓看见了曙光。
“老夫就说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这架势,谁都知道要变天了啊!”廖化满是皱纹的脸皱得更加厉害,感慨道,“老夫知道这日迟早会来的。只是……快得出乎意料啊。”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拖下去人心思定,于我们只会更加不利。”姜维淡淡回应。
“如此做法,的确是对收入兵权最为有效。只是……”张翼沉吟着,有些犹豫的说道,“动作太大,一次收押那么多的魏将,会不会激起兵变?”
军队为利刃,所谓利刃是不会有意志的,操作者指向便哪打向哪。姜维明白,张翼的意思是收押的魏将中,还有部分人的一些亲兵部将尚在城外未归,也因此逃过一劫。若是他们知晓长官被拘,并且有随时被杀的可能,恐怕会调兵过来相救,那么事情便会不可收拾。
因为在收拾掉这些人以前,消息万万不可泄露。
“这我懂。”姜维颌首。“我可以确保消息不会走漏。”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已经说服钟会,明日之前将魏军尽数调出城外驻扎,现在已经开始分批撤出;未归的副将们没有许可暂时不可入城。只要城内的治安与巡查交由蜀中旧部,便不必担心消息走漏。”
廖化的下巴差点掉下来:“他连这事都答应你了?”
姜维淡淡道:“这的确是防止消息走漏最有效的一步。”前提是支配蜀军的那个人你能够绝对信任。姜维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掌握了方法,说服他并不难。更何况拟定手谕用的还是新得到的关东辽尾。”
“关东辽尾吗……将军,你前些日子去凉州公干,为了一只极品狼毫拖延了那么多日,原来是为了送与他?真有你的。”
“投其所好罢了。”姜维回应,“毕竟司徒大人一高兴,什么话都好说得多。”
关于画笔的话题他与钟会闲谈时说起过。其实忽略掉那糟糕的个性和有事没事让人来气的尖锐说话风格,与钟会聊天绝不让人无聊。无论是天文地理经史子集,还是花鸟鱼虫市井杂谈,钟会都能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他回应的不多却一直在仔细的听,关于狼毫的事也默默记了下来。
交到钟会手里以后,对方看起来很吃惊,也很欣喜,却并不仅仅是针对东西本身。“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钟会说。“你居然还特意……”他自然知道对方只是随口提到,但他不会放过博取钟会信任的机会。这是将钟会在城内一点一点架空的必经步骤,所以他才能面不改色的说出“为你做这点不算什么”“我都是为你好”。
只是欺骗并不为他所擅长。姜伯约生性本色,从不会对看不顺眼的人假以辞色。更何况面对的还是敏慧夙成的钟士季;要能够骗住别人他得先骗住自己,才能让一言一行看起来都发自肺腑。他琢磨着若是真对钟会有意该如何表现如何说话,连话语脱口而出前的思维都半分错不得。因此,在拿出狼毫笔递过去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投其所好才有计成可能”而是“士季看到了一定会高兴。”
“姜将军。”张翼的声音将他思绪拉回,“既然魏将都会被调去城外,城内只余下蜀中旧部……那么我们何不考虑另一种做法?”
“张将军的意思是?”
“自然是,直接杀了他。”张翼一字一句道,“魏将已经尽数被收押,若此时主帅再身亡,我们必然可以一举夺下成都。至于城外的魏军,所剩的无外乎是几个副将或兵团长,根本不擅长大兵团作战。我们为何不趁此机会驱逐魏军,一举复国?”
“……此时尚不可。钟会还有用。”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姜维立刻回应道,“我们要取的不仅是成都,还要借他兵力拿下长安。毕竟陛下还在他们手上,我们得先迎回他。”
也不尽然。他听到脑内一丝嘲弄的声音,刘禅现在被司马昭囚于长安,可说任人宰割,毫无抵抗能力。但若入手蜀地,搞得魏国震动,说不定更能取得谈判的筹码,以此换回刘禅又有何不可?
他随即考虑到,虽然也有可行性,但并不排除司马昭得知入手的蜀地又易主,恼羞成怒之下先拿刘禅开刀。因此,果然还是奇袭长安之策为上吧?得出这个结论,姜维莫名心头一松。
张翼点了点头。“将军既然有自己的安排,我便不多说什么了。只是怕事情拖得越久变数越大,若是我们的计策为他所察觉,我方势必陷入被动。为避免夜长梦多才提醒将军小心。”
“倒也是呢。”廖化恨恨嚷了一声,“能别拖最好别拖。今天老夫又扇了蒋斌那家伙两巴掌,今天我不过为了勉励后辈,强调了一下复国的艰辛,那混小子竟然说什么‘既然如此,我们就别复国了罢。’真是找打!”
姜维心中苦笑。他自然知道蜀将之中,安耽于现在的日子,复国执念并不强的人也不在少数。那么,计划真得加快进行才成呢。
给少主的手书也已完成,傍晚变便托一信得过的亲兵送至长安吧。
张翼叹道:“将军复国之心我等自然清楚。只是这些时日钟会一直与你在一处,将军与他一起时看上去,至少面上总是开心的。若非我等知晓是虚与委蛇,还道你们感情真的很好。”
“伯约就不说了,那个钟会。”廖化看起来心有余悸,“你知道吗?那日他寻营离开,刚好撞见老夫进门。他竟然,竟然主动跟老夫问安!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钟士季!!妈呀老夫还以为天上要掉下熊来了!”
姜维听得也是微微一惊。记得某日钟会花了很长时间玩刘海,然后才开口扭扭捏捏的问他为什么自己和周遭人的关系总那么差。姜维当然不便直言,就顺口说应该先从学习和蔼的跟人问候开始做起。没想到他真去了呢……
“姜维将军。此次是上天赐予我等的良机……也是最后的机会。”向来作风严谨又思虑甚多的张翼再次提醒,“不可再有差池。万一此事被钟会察觉……”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他回答,然后像提醒自己般补充了一句,“因为我不会让他活到那个时候。”
跟两人分手后,姜维按原路回去成都城内。与两位将军一般都按不同时辰不同的城门进城,以免引起怀疑。
“……伯约。”
刚过城门口没多久,他听见后面有人在唤他的字,于是他回头。
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钟会在着装上向来挑剔,可这次他竟然连领子袖口都没整理好就这样走出来,头发梳的也不是特别整齐,本人还像是完全没察觉到。
从昨日起钟会就把自己关在房间研究进军长安的地图,而姜维则是想着怎么联系蜀中其余诸将,两人昨日起就没见过面。
也许是彻夜未眠,钟会的脸色看上去近乎惨白。清亮的双目有些也丧失了神采,或者说姜维不太能看清他的眼。脸部些许低垂着,将目光挡在长长的刘海后面。双手握成拳状,却有些微微颤抖。
为什么身体不好还总是熬夜。而且你看起来很难过。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想着的姜维差点伸出手去抚上对方的脸颊,但他立刻忍下了这个冲动。
发生了很不利的事,直觉告诉他钟会的感情像是冲着他而来。
“伯约刚从城郊回来?”
这么问着,钟会依然没有看他。
“没错。”
“……现在到我府上去。”
“……当下只怕是不行呢。”姜维笑笑,心思却早已转了几转,钟会的状态怎么看都很奇怪,他必须多争取一些时间,推测对方的目的好尽早做准备。“刚刚稳住了城外先行驻扎的部队,现下还有名册要录入。不如,傍晚……”
“就现在。”钟会抬起脸来看他,目光一瞬间竟然亮得吓人。以往钟会看他的时候,桀骜不驯的眼神里总是夹带着笑意的,此刻笑意却消失殆尽,却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我……有话跟你说。”
“……这样啊。可是,名册事关重大一刻也拖不得,要不士季先行一步,我去吩咐一声马上过来?”
钟会深深望了姜维一眼,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别让我等太久。”
望着钟会的背影,姜维心中的不安越发严重。他挥手唤来一个刚从拐角过来的蜀兵到跟前,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带给廖化和张翼。
钟会究竟是怎么把这么多书都背下来的呢。
姜维再次将钟会书架上的竹简扫了一遍,这个数量用汗牛充栋来说并不过分。只是即便全部记下,他依然习惯性将其装车携带。他喜欢书,他说过书比人可靠,只付出,不索取,既不欺骗也不背叛。
“士季。不知是否又悟出了新的掌兵心得,想与我说?”在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临窗而站的那人依旧没有回头跟他说话的打算,姜维终于忍不住先开口。“或者,是发现了什么……”
“伯约。”那人声音冷冷淡淡的,“明明一直就很不耐烦,却还是耐着性子听我说,不会很辛苦么?”
从一开始就诡异的气氛姜维不是没察觉到,只是一直努力忽视。“怎么会。与你详谈,受益的是我才对。”
“你一直在心里嘲笑我对吧?什么时人谓之子房,不过是个……笨蛋罢了。”
“士季何出此言?我从未……作此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