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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没有憎恨,而这恨却恐怕来源于更加深沉的爱。
姜维想起初见的时候,钟会便给予他超乎寻常的礼遇。并不因为他是降将而轻视他,在对他恨之入骨的魏将面前袒护他。他还记得与钟会的那些灯下对弈,钟会特别喜欢拿一卷书让姜维念给他听。他已记不得自己都念过些什么,他只记得青灯—盏,柔光满室,而室外,或是风吹竹林,或是雨落空阶,或是静得连雪花碎裂在屋檐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分明是严冬,却有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
他还记得钟会跟他保证,他绝不会像丞相那样离开他。
可最后却是他先背弃了钟会。他离开了那人,让那人对着他的背影流泪。
每当想起这些事,痛就会像溪流一样从心底静静流淌,但他却不能回头。北伐中原兴复汉室是丞相留给他的遗志,他为此付出了一辈子的时间,从不曾彷徨和困惑。也不能停止。
钟会对他而言是一个意外。出于博取信任的需要他不能推拒他,然后那个意外就这样在自己生命里驻扎下来。更意外的是他此刻竟然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果,如果在遇见丞相之前,他们……
想法还未成型就被他自己扼杀。
开弓没有回头箭。
姜维嚅嗫着嘴唇,终于轻轻呼唤出一个名字。
“士季。我也……”
一丝苦笑挂上嘴角,他仰头望去,天色微明,云彩的缝隙中依然有两三颗星子在沉浮。
“原来我也……”
他没有说出后面半句,仿佛那是一个禁忌。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荒废已久的丞相府,今日迎来了多年以来的第一名客人和第一次归来的女主人。
室内没有点灯,只有炭火烧得很旺,将逼人的寒气挡在室外。一窗之隔看不见室外景色,那棵大桑树的枝条影子却清晰的映在窗框上,偶尔随风晃动。
炭火的火光映照着对案而坐的两人,两人皆是默默无言。
其中一名是个年长的妇人。她首先开口,对象是对面年轻的贵公子:“人言君精炼策术,是个有仇必报之人。今日一见,倒是看走眼了。”
年轻的贵公子冷冷道:“与我有仇的并不是你。还是你以为,我会迁怒一个妇道人家。”
妇人轻轻摇头。“我此次来,纵然不会为君所擒,亦想过会空等一场。却不料你真愿意只身来见我。其实若不是这身子骨不中用,赶到成都已然气竭,本该是我来找你的。我久居褒城,虽不参政,这次这事也是窥了个十之□□。若不亲口与你说,我心难安。”
她叹道,“钟司徒此次失利,错就错在估计错了伯约的动向。伯约又岂会真与司马昭合作?司马昭的要求合兵的文书皆被挡回,所谓统一合作的流言,不过是激你去攻的诱饵。若你按兵成都深沟高垒,伯约必定难以取胜。唯有将你引出,才能找到致胜的契机。”
年轻的贵公子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有声音里带了些许嘲弄之色:“……又被他骗了。”
“并非你才能在他之下。所谓关心则乱,若你当时能静下心熟虑一次,未必便发现不了。”妇人轻声道,“若你们两个都狠下心肠全力以赴,伯约也未必是你对手。”
“刻意传信请我来见你,就是为了拆你丈夫徒弟的台?”
“我一介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叫钟司徒过来,你也便来了。”
“一时兴起罢了。而且你的确无权无势,不成威胁。”他的确想听听诸葛亮的遗孀会有什么话对他说。他并没怎么表现出,对这个一直暗中默默支持丈夫的聪颖奇女子多少抱了点钦佩。
“也许……只是看你与伯约兵戎相向,我心里也不好受吧。”
“你有什么好不好受的。”钟会冷笑,“你不好受的难道不应该是我没死在他手上?我可是挡了你们的复国大业的。”
“不……不是这样。”黄月英摇头。可能表现得有些着急,她又低头咳嗽了好几声。钟会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探出手去,在她背脊上抚拍了几下帮忙顺气。
黄月英顿了顿,继续道:“其实。陛下献降那一日,我所想的是,降了,就降了吧。”
“……你真作此想法?”
黄月英的笑容有些悲哀,“固然,兴复汉室是先帝和孔明一生的愿望,我也该倾尽全力去扶持的。但也正是因为它,孔明早早就积劳成疾离我而去。思远,北地王,为国送命之人,我已见得太多……”她轻轻摇头,“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可曾有过令人欣喜的结果。自我嫁与孔明起,就与他一道为仁德之世而努力。如今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百姓的日子,却是一年不如一年……我们,真的可以实现这个仁德之世吗……”她苦笑,“近来,我总是回想起他们以前的样子。活着的时候的样子。还有伯约,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钟会在听。
黄月英继续道:“我还记得就在这个院落里。桑葚刚熟没多久。伯约时常会过来见孔明,向他请教兵法阵势,地理天象。有时候我会泡茶和做点点心。伯约通常会来帮忙,可能对他来说,我是像母亲一样的存在吧。”
跟母亲一起做家务,一块进食和聊天,钟会没能想象是怎样一种情况。记忆中父亲死得很早,母亲从未与他一块做过家务或者是闲扯性质的谈天,每日无非是考验他今日成果如何,并且让他附加阅读大量的典籍并且背诵。他一边在灯下阅读,母亲便在一旁编织衣物,时辰到了会检查他的结果。如果背诵出了差错或者理解上有离谱的偏差,母亲的毛线针就会扎进他的胳膊。这样的效果就是他看过的每一个篇章都分毫无差的牢牢印在脑子里。每一天,每一篇。直到母亲死后,他想记下的东西依然能在扫一遍就分毫不差的记住,只因那个在做编织物的母亲仿佛依然坐在他身边,用冷淡又严厉的目光注视着他。
这自然是那些称他为神童的人所不知道的。
小的时候他就就考虑过其他家庭是不是这样的。只是去廷尉宅邸拜访的时候,隔着门缝看见他们家的小儿子正在靠在母亲身上午睡,一本杂记一样的读物被其母执在手中,轻声轻气的念给儿子听。他忽然就觉得愤怒起来。
甩开无谓的回想,他听见黄月英继续说道:
“时常来找我和孔明,可能也是因为孤独和忐忑吧。毕竟在川蜀之地,他是个外来者。但是孔明没有看错人。没过多久,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的。伯约待人很好,又温柔又亲切,极具才华却生性谦和。对我和孔明更是体贴备至。孔明曾经问他为何想做自己的弟子。他回答说,他很向往孔明提过的仁德之世。这天下还是如一盆水深火热的大锅,百姓就是锅里的肉片,他们得把百姓救出来。孔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黄月英淡淡道。
钟会静静的听着。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不想听到那个人的一字半句。只是他依然忍不住疑惑,那个谦和,坚韧,执著,怀抱着最理想的梦的姜维,和这个不动声色的进行欺骗,背叛,不择手段的姜维,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们一直在为这个努力……孔直到明死后。我以为他会跟我一样消沉很久,他却迅速的站了起来,几乎是马不停蹄的继续北伐的布置。虽然因为阻挠的人不少而搁置了很久,但我知道他从未改变过。他一直,都在追着孔明啊……”黄月英幽幽的说,“他把全部的时间都投入了北伐。战况并不乐观,他一直扛着。那个时候起,他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可以整整一天不说话,没日没夜的练武,要不就是关在房间里看一天的兵书。他还是待人谦和,敬重上司,善待下属,但不再与人交心。甚至我们都不太看见他笑。那时我知道再没有人能靠近他了……除了孔明留给他的北伐大计,简直就像什么都不需要了一样。”
“……他心里一定很难过。”钟会淡淡道。那跟活着的尸体有什么两样呢。然后他不由想起姜维第一次以非敌人的身份跟他见面的那日。他半跪在自己面前,钟会看见姜维头低着,心却没有向他低下。姜维的样子看起来温和而卑谦,他却能感受到沉默中的执念。
“也许那个时候我拉他一把,他就不会变成像现在这样……可惜说什么都晚了。”黄月英虽然这么说,但那人想做的事,又岂是能拉的住的呢。
不是完全没有怀疑过的。只是姜维做的戏太过逼真,姜维第一次对着自己笑的时候他连呼吸都窒了一窒,只因他发现那人的笑容让蜀中难得的阳光都黯然失色。
他以为自己是特殊的。以至于忽略了午夜梦回之时望向枕边人的脸,姜维眉宇之间那抹之不去的积郁。
“……真是个笨蛋。”他喃喃道。却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那人。
“亡国之后,一度我以为伯约找到了可以让他……把担子放下来的人了。他会与你归魏,一切皆会终结……却是我错了。”
“没错,割据川蜀,虎视雍州才是我的目的,你看错了人。”
黄月英定定的看着他,“若非司马昭疑心你谋逆在先,借擒邓艾之名屯兵长安在后,你可还会行谋逆之事?”
钟会闭上了嘴。
“所以。跟你说这些,其实无非是想告诉你……伯约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希望你不要过于恨他。”
钟会忽然就握紧了袖袍下的拳头。
“你们可能不知道。不久前,我曾经来过一次成都。”她说,“然后我在街上遇见过你们……在一家面馆门口。当时我真的吃了一惊。我很久没有见过伯约那个样子。那时候,你们好像在为饮宴之事争执。”
钟会记得。他一向铺张惯了的,入蜀之后也是大宴小宴不断,可是姜维将军似乎认为他过于奢侈,建议他节俭开支,还说美食未必只在宫廷,就把他拉来了街上。虽然觉得荒唐,但心底却不愿意拂了那人的意,还是被他拖去。
“……我很多年没有见伯约那样笑过了。也许你不愿相信,但我是看着他一路过来的,原则上你于他有灭国之仇,但……我看得出,他对你并没有怨恨之意。”黄月英苦笑,“也许你觉得他只是想利用你才让你接近他,他也的确伤你甚深……但我知道不完全是的。”
伤我甚深。钟会想。左肩上的箭伤应该是好不了了,脸颊上那道淡淡的红痕也开始发出灼烧般的痛感。可那人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又何止这种程度。抬手轻轻拂过脸颊上的痕迹,那支箭擦过那里射穿了前方的锦旗,可他知道那原本瞄准的是自己的心脏。
为什么会让我活下来。
为什么你……没有动手呢……
纠结又茫然的感觉让钟会嘴里发苦,这苦一直苦到心里,但细品之下,其中还有一丝极淡的甜。
也许姜维……真的也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过他。
“你……真的恨他吗?”
“……我不会原谅他。”恨是必须的。对背叛者他不可以不恨,于是他作出了回答。
黄月英轻叹,钟会可能并没有留意自己回答中与“恨”微妙的差别。
钟会的脸色不太好看,从刚才开始起。黄月英知道谈论这种话题对方的脸色不可能好看的,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钟司徒可是身体不适?”她问道。室外天寒地冻,房间里却温暖如春,理应不会披着裘袍身子还微微颤抖。
没有任何预兆的,钟会一下子站起身来。
“言尽于此。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告辞。”迅速施了一礼,钟会连黄月英的回应都没有等,就转身急匆匆拉开门,银色裘袍的身影立刻消失在夜幕。
她不禁疑惑,钟会虽然偏执又高傲,却并非无礼之人。究竟是什么病,竟会发作得如此突然。
简直是飞奔一般跨出府门,身体那种莫名的躁动感依旧没有消退。手臂撑着墙壁站了一会,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包,手却在微微颤抖,差点连东西都掉在地上。酒呢……这院落外围一时找不到酒。他咬了咬牙,真是失策。擦了擦头上的薄汗,像认命一般将药粉直接倒入口中。
自从重新服用那日开始,本以习惯随身携带。可惜晕眩感并没有因此消退许多,许是分量不够吧。他心一横,又拆了一包倒入口中。
从拐角处过来的找人的杜预目睹了这样一幕,一直以来风度翩翩一尘不染跟狼狈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的钟士季,此时正弯曲着身子,一手撑在院墙上哆嗦着身子呕吐。
大致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此时上司必然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便退回拐角止步不前,同时心中暗叹此人这种服药方式太伤身,也太不要命了。
钟会转过身来的时候,神色已经恢成一如既往的冷淡,只是脸色还带着病态的潮红。走至院落拐角处时,杜预装作刚来的样子与他问安。两人朝议事厅方向走去,钟会静静的听了杜预汇报近来城内发生值得关注的事件。
“百汇堂商铺近来多收了几件来历不明的珠宝。”那是成都最大的当铺。那里上至显贵家中转手的饰品下到平民迫于生计变卖的传家宝无一不收。“其中有一颗夜明珠,由一贫农典当,而这等珠宝明显不可能为平民家所持有。当铺要把典当者作盗贼送去见官,但那贫农却坚持说从鱼腹中所剖得。这事闹得不小,几乎太守都给惊动了呢。”
“什么湖里的鱼腹中会有明珠,我等天天去捞,军费不就有着落了。”
“不是湖,而是潭。似乎就是贴着姜维府邸一侧的那个。”杜预解释得很认真。
“尽是无稽之谈,偷盗者想要编织理由本也容易。杜元凯,除了这些杂事也说点有用的。”
于是,杜预将目前的前线情况亦娓娓道来。经过上次一败,要再一鼓作气打垮姜维军已不太可能。这方折损兵马失去粮草不少,若是敌方此刻攻来,恐怕又是一番苦战,且败多胜少。
杜预汇报地方此刻的进军路线和下一战驻扎地点的声音在耳旁回想着。若是以往,自己恐怕已经想出十条以上的应付策略,此刻头脑中却一片麻痹和空白,仿佛所思所想所专研的兵法韬略都被药物尽数洗去。
为什么什么都想不出来。这么想着的钟会简直有把头往一旁石墙上撞的冲动,但杜预就在旁侧看着,他姑且把这冲动忍了下来。
至少,还可以用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他扶住额头,杜预看不见他的眼,只见到他嘴角硬生生裂开一道笑意。
虽然这个办法有违他一直以来的审美和原则,但此时他已经不在乎那些了。
“吩咐下去,给姜维传个信。”他说。“我会让他知道,收拾他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他会跪在地上求我原谅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中军大帐内,姜维一脸难以置信的站起。
当使者说出要姜维立刻解除军队的武装,并且只身前去成都投降的时候,一帐子的人都以为钟会疯了,有的人还开始嗤笑;但使者继续说下去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你再重复一遍。”姜维闭目,复又睁开说道。使者吞了口唾沫,无形的气场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却只能艰难的重复:“司徒要尔等交出所有兵权,即刻前去成都请罪,明日午时以前务必赶到……不然……三日之内,成都及武阳,广汉一代,将会……血洗诸城,鸡犬不留。”怯怯的,却依然将主人的话传述完毕,“然后再放上几天几夜的大火。诸地皆焚为平地。若是姜维不信,便,便……”廖化在一旁大声催逼:“便什么?”
使者硬着头皮回答:“便可先从武侯祠开始烧起。”
帐内静得落针可闻。没有人觉得笑得出了。
廖化差点拔出剑来生剁了使者,被姜维制止。送走连滚带爬的使者,众人将眼神汇聚在姜维身上,等待他的决策。
面对这样的变故,心里没有震惊和懊恼是不可能的。给了对方这种威胁他的机会,完全是自己当初的疏忽造成的。
他没有觉得愤怒,亦不觉得对方卑鄙,看准对手的软肋加以打击能有什么错。反倒是一点让他在意,钟会之前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根据他对钟会的了解,那人固然秘计频出不择手段,却并非嗜杀之人。当年寿春攻破,魏将几乎清一色的赞同将所有吴将格杀,惟有钟会劝司马昭宽大为怀,饶众人性命,最终所有吴将得以返回本土。兼之钟会心高气傲,若非无法可想,比起拿无辜的百姓做威胁,他必然倾向于在战场上与他一决胜负。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那个人已经被自己逼得,连一贯的原则都放弃了么?
“即便现在马上出发,恐怕明日午时也到不了。”他喃喃道。
“莫非,是钟会诓我们,他已决议到屠城?”张翼脸上一变。姜维轻轻摇头,“并非如此。午时只是一个幌子,他的目的是我们一刻休息和准备的时间也不会有,必须即刻赶去……而他内定的时间必然跟告知我们的午时相对延迟,也许是未时,也许是申时,若是超过那个时候,成都……”他咬了咬牙,“恐怕真的会鸡犬不留。”那个人的话,说得出便做得到。
一刻多余的准备时间也没有被给予。
成都是蜀汉的核心,即便现在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下。按理说,伤害自己所掌控的城市损失最大的是钟会,但钟会深明这座城市在众蜀将的心目中地位非同一般。城在国在,城毁国亡。无论是入蜀的还是原本就属于蜀地的将领,这座城市跟他们至少有深厚的感情,有的甚至长达几十年。没有人愿意坐视它被伤害而无动于衷。
已经有几个将领跪在姜维面前,却是一言不发。每个人的头都垂得极低,不时还有人发出哽咽之音。与蜀国刚破时不同,那些誓死复国的悲愤已经随着对现实的接受渐渐湮没,眼下抗争之心也逐渐淡去,或者叫做认命。
姜维当然知道接受条件的结果。这一次若是降服,汉室的复兴,恐怕再也无望了。几十年的经营,终于彻底成过眼云烟。往后的日子恐怕真的会求生不得死不能,因为一旦死去,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丞相。而自己这一生,等于承认被天命玩弄于股掌之上……
“传令下去。”姜维的声音里听不出起伏,“大军即刻进发,驻守广汉之后武装尽数解除。我与裨将军以上诸将,带二百轻骑,由张翼将我缚去钟会面前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