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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孩子……她还病着,真当他会在这个时候继续训她么?
他伸手替她拉了拉被子。
自然是要的等她好了再训的。
秦昭然注意到她脸色不好看,微微皱眉,有些忧心。他修行大半生,习惯清净,并不知该如何看护一个孩子。他试着伸手牵住她发烫的手,柔和的术力小心灌了进去,沿着经脉转了三周,感到她似乎觉得舒服了些,便略松了口气,仍旧握着她的手没放。
林菀本以为闭着眼睛便能蒙混过去,谁知秦先生不仅一直在,还握住了她的手,这让她觉得不自在。一直以来,她生病受伤时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对此她早已习以为常。
有人陪着,反而陌生。
握着她的手触感细腻清凉,这让烧得难受的她很舒服,可她却连装睡都难以做到了。一旦被握着手,就会贪恋肌肤的温度,就会去想何时会被放开,就会去想很多很久以前的事情。
她想不大起来,也不想想起来的事情。
记忆的阀门并不肯受主人控制,她讨厌的场景在脑中瞬间复苏,一直没有点灯的房子,被饥饿和孤独折磨的滋味,用眼泪和乖巧全都留不住的人,无论睁眼闭眼都在环绕着她的寂静,还有从隔壁飘来的欢声笑语与饭菜香气……
那时,她离死亡大概只有一线。
而她无力地缩在沙发上,麻木而乏力,对生仅存最原始的渴望,对人失去了曾经的眷恋。
黑暗的情绪如潮水涌了上来,灌入心中干涸的河道,那种被澎湃的空虚填满的感觉让她厌恶。可才觉得冰冷,从手心处又灌来无形的柔和气息,如一只温柔的手,慢慢抚平了心头浪涛。
被窝很暖和。
屋里残留着木头的芳香。
屋内黄韶和皇家侍卫悄声说笑的声音传来,更远处,是有着人味儿的隐隐喧嚣和砍木头的动静。
她本不想睡,但或许是这一切加起来都太过催眠,也或许是秦昭然的手太过让人安心,她只挣扎片刻,便被睡魔捉住,渐渐坠入了睡梦之乡。
听到她的呼吸变得匀称悠长,秦昭然神情变得柔和。他伸出修长的手,轻轻拂过她额前被汗沾湿的头发,青色的布袖滑过被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不知有着极为普通的家庭的林碗,究竟为何会有那么多心机和心事。可他总是希望,萦绕在这个孩子身上的冷厉和疲倦能够减少,哪怕只是一些也好。
他转而又想到了皇家侍卫,想到了宗星宇的表现,想到了遥远的京城。
皇帝会派人,谢党王党又怎会不派人?
若不出意料的话,谢瑾不日就会代表谢相来到此地,而王党也有他们的代表。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一切都在变化,值此术士齐聚之际,诸多计算重叠,师兄在全力替京城谋划,他也需要替锦州府,乃至横江省等数省做打算……
秦昭然垂着清淡的眉眼,静静想着这些事情,而日头缓慢地垂落,好像逐渐成熟的果实在压弯枝头。待到混沌的黄昏涂满整片天空时,屋外也传来了烤肉的香味,颇能引人胃口。
黄韶早就蠢蠢欲动,当林碗悠悠醒转时,她发出了一声欢呼,热情地邀请她去吃晚饭。
***
又过了几日,这临时赶制出来的镇已兴旺到了叫人瞠目的地步,几乎全部的术士学府都或多或少地派了代表过来,导致这里拥挤非常,叫牧云镇的人看了个热闹,也赚了个爽快。远近行商嗅觉敏锐,听闻此事纷纷汇集于此,孩子们宛如在过年一般的欢快。
五大宗师中,四大宗师已然齐聚,另一位宗师据说在闭关清修,并未到来。
林碗听爱打听八卦的黄韶在耳边悄悄说,那位宗师只是在修绝情道,懒得理事实,任何时候有事找他,他都在“闭关清修”。
她听完便没太在意,只是知道那一家的学府已经被踢出了谈判桌。
然而要说这么一大帮各地有为的术士,聚集起来几天都做了什么事情嘛……
吃饭。
睡觉。
聚会。
吵个架。
——还有什么么?
反正林菀是想不起来了。
这也是必然,虽然此行的目标——那只不知从何而来、何时出现的远古巨兽,就在不远处,但对于人类来说,这永远不会是最重要的事情。
谁行动?如何行动?谁指挥?谁家在前,谁家在后?
太过分散的术士学府体系导致了极大的调控难度,但是在以四大宗师所在地为主的地区主导下,会议也渐渐达成了一致意见。
这日,林菀听了半天的争吵声,觉得倦了,抬起眼皮看了看上首的几个人,心想,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第191章 幼稚的唇枪舌战()
临时建造的木质房屋宽敞又清凉,遮挡住外面毒辣辣的阳光和偶尔带着一丝腥臭的气味,显得颇为舒适。
“若是能再清净点就好了。”
一道颇为跳脱悦耳的声音在最前排响起,如珠玉相碰。那是个有双笑眼的男人,白色内衬外穿着鲜亮的红色织锦袍,华丽的金线绣出精致的百鸟朝凤图样,手腕缠绕珊瑚珠,脖子上挂着水亮的翡翠玉,皮肤似是在发光,张扬鲜艳得不得了。
他歪靠在椅子上,没什么坐像,不少人被他说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他却不以为意,只是依然使劲凑到他旁边的人身旁,唱戏一般悠悠地道:“叫几个姑娘,唱几首小曲,咿呀呀春光几许使人醉,岂不比听一个老头子唠唠叨叨强上百倍?”
那人躲了几次,见他依然往这边凑,嬉皮笑脸地非要逼他说话,万分无奈,只好开口,声音细弱蚊吟:“宗先生说话呢,章兄还是噤声为妙。”
这人像是个中年书生,肤色白皙,五官平整,头戴方巾,手握折扇,文质彬彬的模样让人颇有好感,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毫无存在感,如一杯白水没滋没味。
“咦?”红衣服的人眉毛浮夸地一挑,亮丽的眉眼就如画卷一般展了开来,抓住他的话头胡搅蛮缠,“我们五个人齐名,你叫宗星宇宗先生,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叫章兄?我哪点不如那个老东西了?”
中年书生模样的人看他眉毛一挑就知道他要说屁话,可惜来不及堵住他嘴,听罢只是一低头,抬手遮眼,一声叹息无声地消失在嘴边。
果不其然,旁边传来一道雷喝,估计因为忍耐太久,听起来更具威力:“路子康!你在这里叽叽歪歪些什么东西!”
路子康一听,更加神气活现了,精致的下巴抬起来,五官都要飞起来一般,噙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在说什么东西,听到的人都清楚,又何必再多问一句?”他特意咬重了东西二字,小人得志的模样真叫人想打他一拳。
空气变得险恶起来。
宗星宇是什么人?
任何一个对术士世界稍有理解的人被问到脾气最糟糕的术士是谁时,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提起的男人!
这时候他要是还能忍,整个术士界的三观都要被毁干净了。有不少人有先见之明地堵住了耳朵,面露惊恐,还有不少本来在昏昏欲睡的弟子陡然精神起来,眼睛发光地抬头等待。
坐在前排最左侧的秦昭然颇为厌倦地叹了口气,转头熟练地把坐在他下首的林碗耳朵堵住。
“你少玩些文字游戏,同为术士,本就该用实力来见真章。你若有什么好说的,和我出去好好说一说。”宗星宇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投向漂亮的红衣男子,一字一顿却声如雷鸣,无形的威压好似山岳压来,不久前刚被术士们用神通劈出来的木桌上噼里啪啦地长出许多闪电般的裂痕。
然而那道裂痕行到中途,却戛然而止,如同被一道看不到的力量排除在外一般。
“小苏,你也要反抗我?”宗星宇冷冷地道,看的却不是路子康。
被那杀人般的视线盯着,中年书生模样的人无可奈何地抬起头,客客气气地说道:“宗先生,万事好说,大家出自同宗同源,何必打打杀杀呢?”
他手中的折扇不知何时已经展开,露出了山水图,那墨迹流畅而又玄妙,至简的山水间似隐匿着无穷的力量,朱砂色在山峦间或隐或现,一只小雀停在了朦胧的江水船头,画面为此顿生灵动。
林菀看了一眼,竟觉得那朱砂色如同血管中的血液一般流动,微微的晕眩袭来,她稳住心神,正待细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遮住了她的眼睛,耳朵上的压力也随之减轻,她听到秦先生清淡的声音对她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莫要看。”
那折扇上的朱砂莫非真是由血画成的?林菀在什么也看不到的情况下暗自思索时,路子康那颇具特点、似是唱昆曲般的声音又含笑响起:“宗先生又明知故问了,小苏不帮我又能帮谁呢?”
他顿了顿,又作恍然大悟状,道,“哦是了,宗先生在天子脚下呆久了,就以为万物都是京城的好,我们南方的术士学府合该全都听他指挥——哈,真是我思虑浅,都没想过还会有人想这等美事,让大家见笑了,见谅见谅。”
在“又来了”和“求你少说两句”的气氛里,术士们无力地看着这等级颇低的唇枪舌战出现在站在术士巅峰的宗师间。
这几日的会议全都是这样的情形,面对强势地发表意见的宗星宇,张扬高调的路子康说着不阴不阳的怪话,看似温和低调的苏无也无声地站在了他身旁,秦昭然一直闭目修行视眼前一切为闹剧,一切事项毫无进展。
至于另外一位宗师……他压根就没出现在阿藏山附近,照那位满脸尴尬的学府带头人的说法,那位他……咳,感染风寒了。
宗星宇听到这话,直接狠狠瞪了秦昭然一眼,怒斥一句:“一丘之貉!”便甩袖而走,搞得秦昭然一脸莫名其妙,只有黄韶、林菀及一干皇家侍卫听得懂,彼此互视一眼,决定装聋作哑。
“小苏,便是这样,你也觉得我们是同宗同源?”宗星宇冷笑数声,盯着路子康,口中质问着苏无。
苏无捂住眼睛,头疼。
有个能够把一切简单的事情搅和得复杂的搅屎棍当朋友,当真是平生之耻。
“前几日我都念在学府间相聚不易的份上没有理你,看来一切不过是我顾虑太多。今日你若再多说一句,干脆让我杀了你算了!”宗星宇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寒意森森,脚底竟攀升起寒冷的白气,整个屋子的温度都降低了。
众人知晓这次宗星宇是真的动了杀意了,纷纷变色,两边阵营的人都倏地站了起来,有人甚至按捺不住掏出了武器,对峙的紧张气氛叫还坐着的那些人都绷紧了脸,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像是一根细细的针,扎破了这紧迫的气氛。
“廿十日乃死期,秦昭然带队包围阿藏山,烽火连三月。”
第192章 万事俱备()
这声音极幽静,如藏在悬崖底部的深潭,安静神秘。
然而这道声音在众人耳中犹如惊雷。
谁敢在这样的宗师之争中插口?
无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声音的来源——一个纤瘦的小女孩映入眼帘。
她似乎病着,苍白的脸上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晕,神情抹去了一切人类的情绪,如白板一般。那张巴掌大的小脸透露出一种难以想象的庄严,让人在一瞬间以为自己在佛堂寺庙里。
她坐在秦昭然的下首。
人们立刻明白过来,她就是秦昭然的爱徒,也是陛下口中的国师。因着这双重身份,尽管她并非术士,依然得以坐在秦昭然身边、最靠近宗师们的位置,参与会议。
她这几日安安静静的,别人也就把她当做一个吉祥物,除了暗暗感慨秦先生清誉一生却败在过于宠徒一事以外,倒也没人就此有意见。
可她竟然在这里开口了。
她以为她是谁?
苏无讶然看着她,路子康眉头一挑,满脸兴味,而宗星宇锐利的目光看向她,充满了不屑。
这个江湖小骗子,以为能骗过小秦和陛下,就能无所顾忌地为所欲为了么?这里哪里有她说话的地方!
尽管被诸多目光以及比目光更可怕的术力所围绕,但小女孩的神情却古井无波。
与其说是无所畏惧,倒不如说她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一切,无论是宗师的威压还是别人可怕的目光全部被她排除在了她的世界之外,她缥缈的目光注视着的是更加遥远的地方,让人不自觉地沉默,甚至被她的静谧所吞噬。
“术士的分裂,最后的联结,官府的势大……”
随着她的话语,她的眼珠在微不可查地晃动,若盯得久了,甚至会产生一种被她拽进某种空间里的错觉,叫人屏息。
宗星宇气笑了,还在那里演?越说越大了!
桌上的茶杯微微震颤,一股看不到的气流从宗星宇周身散发开来,虽未直接朝着林碗袭去,可对于凡人来说,这已足够可怕。她的头发被无形的风吹得飘起,脸色越发苍白,身体如水中的船一般不受控制地飘摇,然而她依旧说了下去,声音波澜不兴,好似这具身躯毫无知觉一般。
“——谢党的勾结。”
她话音一落,抽冷气的声音从房间各个角落里响起。
这种话是能乱说的么?
她的话完全是在拆散这个刚刚成立的松散的全国术士联盟!
不过……若预言是真的呢?
众人下意识地偷偷观察起别的人来,视线游弋,明明是不信的,却又忍不住动摇。
万一……呢?
宗星宇忍无可忍,再顾不上对方是个孩子,怒而一拍桌子,喝道:“稚子无知,竟在这里危言耸听!”
路子康像烦扰苍蝇一般挥了挥手。
苏无眉头微皱,合上扇子,一磕桌角。
可怕而又锐利的气浪绕过了二人,直接朝林碗涌去,大有要将她掀翻扔到墙上的气势。
她眼皮也不抬一下。
千钧一发的时刻,秦昭然一拂衣袖,一股柔和的术力撞上了气浪,它们在空中对峙了数秒后朝上翻涌,发出了轰的一声爆破般的声响。
“我的徒弟自有我来教导,不必师兄费心。”秦昭然缓缓站起,负手而立,轻声说道
“那你倒是教导啊!”宗星宇厉声道,“你既然放任她胡说八道,说不得让我替你教训一二了。凭她是国师还是甚,如此扰乱秩序、挑拨离间的骗子,你不仅不和她断绝关系,竟还留她辱你声誉?你脑子发昏了么!”
“……先生……?”
秦昭然还未开口,他下首传来略带困惑的声音。众人看去,发现她刚刚的那种庄严而又神秘的气质消失了,她此时眉头紧皱,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小手下意识地攥住秦昭然的青色衣袖,惶惑地仰头看着他:“这是怎么了?”
她不等回答,已然明白了过来,环视了一周,身体藏在了他身后:“我……我又来了……?”声音里有着极细微的颤抖,隐隐的哭腔叫人心软成一片。
不少人心中不自觉地信了她的话,只觉得宗先生太过武断。
连皇帝和秦先生都信了,他有什么理由不信?
秦昭然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莫怕。”
林碗似乎被他的动作安抚到了,不再紧挨着秦昭然,整个人也表现得放松了许多。
而后秦昭然转向宗星宇,道:“不管师兄信还是不信,锦州府甚至横江省都曾被她所救。若无她在,不知有多少平民会饿死在饥荒的早期里,又有多少人会死在流民暴乱里。”
不少横江省的子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是啊,她的事迹别的地方的人可以不知道,他们这些人能不知道么?
她的预言不知真假,她救下的人却是千真万确的。
“我不管师兄有何安排,至少横江数省会优先去解读她留下来的预言。她从未做过错误的预言,在我看来她的话全部都是有意义的……无论是哪一句。”他看了宗星宇一眼。
宗星宇脸色一片铁青。
他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句。
很多事情是瞒不过秦昭然这种级别的人物的眼睛的。
他气得是秦昭然竟如此不给他颜面,更恼的是他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什么……
“嗤嗤……”路子康鲜艳的红袖遮住半张丽容,好看的眉眼弯起,毫不掩饰嘲讽地笑了起来。见大家都看着他,他唯恐天下不乱地举起手,轻飘飘地摆了摆,道,“我我我,还有我还有我!我们这边也附议!与其毫无根据地讨论来讨论去,还不如相信一下……那什么?预言来着?你们说是不是?”
他朝自己的学府方向扬声一问,顿时一群人附和。
秦昭然摇了摇头。
宗星宇根本懒得理那厮,只盯着苏无看,沉声道:“你怎么说?”
“这……”苏无为难地笑了笑,抬起头回视着宗星宇,斯文地道,“既然秦先生和路兄都如此说了,而我们讨论了这么久也没有个头绪,这倒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宗先生,您看……”
宗星宇脸色阴沉,连连冷笑,道:“好好好,你们倒是连成一片了……我若不答应,好似是我不识趣一般!”
苏无早就清楚他不可能会任由他们三家商讨,听他的负气话,只是微笑着拱手道:“宗先生明鉴。”
术士们一阵愣怔,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怎么转眼间会议的讨论方向竟变了……?
只因为一个小姑娘?
他们复杂的视线投向了林碗。
她承载着诸多试探的目光,倒也并未在意,只是倚在秦昭然身畔,心想,拖延时间的任务已完成,不知谢瑾他如今在何处?
第193章 无关紧要的事情()
镇里又来了人时,又是十余日后。来者浩浩荡荡,马车望不见头,术士们纷纷从木屋中走出,望着打破宁静、上下马车搞得鸡飞狗跳的一行人,不由撇了撇嘴。
这群官老爷,还真当是来享受的么?人人都带了侍从,大包小包宛如搬家,瞧瞧那马车印子!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林菀在屋中听到了动静,便掀开被子,下床要往门口去看看。
坐在她床上修炼的黄韶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睛,眼中还有未收敛的精光,阻止道:“阿碗,你还病着,又